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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国记.第十五卷《十二国记番外 丕绪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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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4 02: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小说名称:十二国记
本卷名称:十二国记番外 丕绪之鸟


第一章
转自十二国记吧翻译:那声音来自天际

第一章

那山峰乃是贯穿天地的擎天巨柱。它以近乎垂直的角度耸立着,就像尖端朝上立着的毛笔,笔穗紧紧地扎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山块。山顶确是贯穿了云层。云层之下险峰林立,笔尖则微波拍岸,山势朝底部急剧下坠。山脚是宽广的斜坡。在那里,街道呈阶梯状铺展开来。——这就是世界东方的庆国都城,尧天。

山峰本身就是王宫。山顶上建有仅供王和高官住居的“燕朝”。燕朝与尧天之间,毫不夸张地说,有着天地一般的落差。更何况透明的云海将两者完全分离。地上的人就算抬头看,也不知道那里有海的存在。拍打着山顶的波浪,看起来只是缠绕的白云。白云下方,群峰之间绵延着下级官员居住的“治朝”。微微发白的岩层紧密地连在巨大的山块上,岩层上排列着无数的府第与官邸。

夏官府位于其中西南方位。围着正方形的院子,各堂屋高低错落、纵横连结,构成了宽大的府第。射鸟氏的官署即为其中一块。当丕绪被新上任的射鸟氏传唤,从自己的府邸向那边赶时,还是庆予青七年,七月末的事情。

丕绪跟随着引领的下官,来到官署深处的堂屋。那堂屋面对着悬空的宽敞露台。石刻栏杆的对面是万丈悬崖,露台一隅长着一株有年头的柳树,枝叶茂盛的样子,下垂的枝条搭在栏杆上。枝下栖息着一只类似白鹭的鸟。它停留在栏杆上,将纤细的脖颈伸向谷底,仿佛在思考似的一动也不动。

——它在看什么?丕绪不禁想问。

它并非在睡觉,而是正眺望着下界吧?虽然从丕绪站着的地方看不见,那鸟儿所见到的下界的景色该是很宽广的罢。例如被暑气和闭塞困扰着的尧天的街道,以及街道周围萧条的山野。

这时,蹬蹬蹬响起了脚步声。鸟儿可能受到惊吓,飞了起来。丕绪回头一看,一个装扮贫寒的男人正走进堂屋。这个陌生男子想必就是新上任的射鸟氏——遂良吧。察觉到此丕绪跪了下来,不管怎样先行个礼迎接对方吧。

“久等久等,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男人摊开两手表示欢迎。他年过五旬,青黑色瘦削的脸上不自然地堆着笑容。

“你就是罗氏的丕绪吧?快请起,不必介意站着就行。——这边请”

男人一边以手示意,一边指着旁边的桌椅。他劝丕绪坐下的同时,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丕绪心中暗感稀奇。因为桌子旁边面对面摆着的两把椅子,本来是主人与客人的位置。但自己显然也并非客人。

“别客气,坐下吧。早就想见你一面了,怎奈事务繁多。好不容易得了空,想先得到你的允许却已经等不及啦,于是直接把你叫了过来。如此匆忙你还能过来真是太好了。”

遂良礼数周全到近乎谄媚。射鸟氏掌管罗氏,有事情的时候传唤他们过来是理所当然的,丕绪也没有拒绝的权利。根本没必要为直接传唤而道歉,没必要感谢对方的到来。

“坐着好了。——上酒”

遂良回头转向身后的下官。那下官正捧着酒器,见遂良叫他,便把酒器摆放到桌上。这依然是超乎惯例的礼遇。

遂良再三劝丕绪坐下,并不断劝酒,然后将身子凑了过来。

“你做罗氏似乎很长时间了,我听说你从悧王时代就被任命为罗氏,真是这样吗?”

丕绪颔首答复。

“是这样啊。”遂良叹道,他认真地看着丕绪。

“看上去比我年轻,其实年龄比我大得多啊。——哦不,我去年才成为官吏加入仙籍。听说加入仙籍后年岁就不会增加了。我听了很多遍,但还不大习惯啊。你的实际年龄是多少呢?”

“这个——已经不记得了。”

这说的是事实。丕绪被任用为官吏加入仙籍时还是悧王时代,记得是悧王即位十年左右的事。从那时起已经过了百数十年吧。

“长久到记不得了吗。真了不起啊。难怪被称为罗氏中的罗氏。听说还留下了几段逸事呢。比如先王——予王刚即位的时候,直接赐言予你,之类的。”

丕绪淡淡一笑。所谓传闻,总是体面地与事实有点差别。

也许是误解了对方的微笑,遂良拍击摩挲着双手,破颜大笑:“是这样啊。”

“你的才华不发挥可不行。”

这么说着,遂良再次凑近,压低了声音说,

“——最近新王就要登基了。”

丕绪回望遂良,遂良点头道,“据说终于把伪王打败了。”

“……果然是伪王吗?”丕绪问。

丕绪所生长的庆国,现在并没有王统治着国家。先王在位不久就薨逝了。其后,妹妹舒觉不顾时机自立为王,宫中很多人都认为那是冒充王的伪王。

本来,王是由国家的宰相——宰辅选出来的。宰辅的本性是麒麟,麒麟听从天意,让拥有天命的人登上玉座。无论是谁,未经麒麟选择而登上玉座都是不被允许的,没有天命的王被称为伪王。

舒觉是真正的王,还是伪王呢——确切知道答案的只有宰辅。然而,最重要的宰辅当时却不在国内。为了调理在予王逝世前崩溃的身体,宰辅回到了可以称为麒麟生国的蓬山。宰辅未归,舒觉就自立为王,想要进占王宫。但没办法确定她是不是新王。众人商议的结果,国官们拒绝了舒觉的要求。

其实丕绪并不能准确地了解这些事情。虽然勉强算是居住在王宫的国官,但要参与国家大事,自己的地位还不够格。罗氏这个职位原本就与国家大事扯不上关系。要论所属的话倒是归夏官管辖,但负责的只是与军事无关的射礼。射礼是祭祀时一种射箭的仪式,用在国家有庆祝事宜或者宾客临门之类的场合。为了举行射礼,奉射鸟氏之命制造陶鹊就是自己的职务了。所以不论从身份还是从职务上看,丕绪都不是了解国家大事的人。他所知道的这些,都是从王宫上方——字面上说也就是从“云上”泄露出来的消息,是从传闻中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据说真正获得天命、被麒麟选择的王即位的话,王宫深处会发生一些祥瑞之兆。但是,瑞兆并没有发生——所以应该是伪王吧,云海之上的人们如此判断。他们与意图进占王宫的舒觉对抗,关闭了宫门。勃然大怒的舒觉似乎在庆国北部集结阵营,叱责官员们霸占了王宫,不让身为王的自己进入。

“不过,又有传言说宰辅好象主上身边。”

不论如何宰辅好象在舒觉的阵营中——听到这个传言,王宫一度陷入了恐慌。如果舒觉是真正的新王,那么把王挡在王宫外的官员就要被追究责任。等新王正式进入王宫,严厉的处罚是逃不掉的。战战兢兢的官员从王宫逃出,不幸碰上舒觉的军队。遂良的前任就是这么消失的。

“宰辅确实在的。各洲因此纷纷向舒觉投降,请求原谅。但果然说还是伪王。恐怕那时是出了什么差错吧。我们这些信任天意,坚持到底的人,现在终于是得到回报的时候了。”

遂良感慨良多地说到,但他是否真的做了那样的觉悟就不得而知了。传闻舒觉是伪王,又听说人们已拥立真正的王与之战斗,对于王宫里剩下的高官来说,既然已经拒绝了舒觉,再接受她为新王是很麻烦的——这才是他们的真实心理吧。

“——可是个女王啊。”遂良歪了歪嘴。

“女王……吗?怎么又是?”

可不是吗,遂良的回答带着苦涩。这也难怪。庆国与女王八字不合,至少说最近的三代,接连着都是无能的女王。

“也罢,不管是不是女王,被上天承认的就是真正的王,这一点是不会错的。——新王很快就会与宰辅一同进住王宫,这样的话马上就是即位大典了。事情紧急,我想请你进行大射的准备。”

所谓大射,专指在国家重大的祭祀庆典上举行的射礼。射礼原本是把陶制的目标抛向空中,把它当做鸟一样射下来的仪式。这个陶制目标就叫做陶鹊。如果是宴席上举行的“燕射”,则只是相互比赛射中的陶鹊的数量,嬉闹的单纯的游戏。但如果是大射的话,规模与目的都与燕射不同。在大射中,失败被公认为不吉的象征,所以箭绝对不能偏离目标。对射手的技术固然有要求,同时陶鹊的制作也要使之容易被射中。不仅如此,陶鹊自身要做得美观,经得起鉴赏,而且能够优美复杂地飞在空中。被箭射中的话要发出美妙的声音,华华丽地碎裂。这些要求无不穷尽制造技巧的极限。甚至,利用碎裂的声音奏出音乐的事情也是完全可能的。——丕绪以前也曾做出过这种奏乐的陶鹊。为了正确投掷陶鹊,必需制造小山丘似的陶鹊机,请来的也都是著名的射手。只要按顺序射击投掷出来的陶鹊,碎裂的声音连在一起就能形成音乐。为了做出大规模乐团演奏雅乐的效果,竟需三百人的射手排成一排。五颜六色的陶鹊在御前的庭院中飞舞。将飞舞的陶鹊一一射碎,仿佛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击罄一般的,流淌出丰富的乐曲。(罄是一种玉质或者石质的乐器。)虽形成了和谐的音程,却怎么也无法让它带有芳香,为了留住本来就不多的香气,周围需得预备六千盆枸橘。——这已经是过去的情景了。

“那射礼至今还被人们流传着,请你再现当年的那种水平的射礼——对吧?”

遂良说着,轻蔑似地看了看丕绪。

“你也希望有显摆的机会吧?”

“接下来……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谦虚了。——毕竟是新王登基后的首次射礼呢。精彩的射礼若是入了主上的眼,她该是多么高兴啊。主上一高兴,夏官长脸上就大有面子。不仅能得到表扬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史官的赞美之辞。若是这样,夏官长总得感谢你,以你为荣吧。”

原来如此,丕绪心中暗暗失笑。若能像予王那样,被新王处直接赐予赞誉之辞,那么射礼相关的所有官员都将前程似锦。——射鸟氏正是打着这个如意算盘,才会款待于我。

“那么,为了获得称赞,可有什么方案吗?”

丕绪的问题让遂良闭上了嘴,他讶然皱眉,观察着丕绪的神色。

“——方案?”

“要制造怎样的陶鹊呢,未得到指示的话我可是做不成的。更何况实际制作陶鹊的是冬官。”

策划射礼方案原本就是射鸟氏的责任。射鸟氏先考虑要把射礼办成什么样子,然后命令罗氏准备陶鹊。罗氏进而指挥冬官府的工匠——特别是专门制作陶鹊的罗人,来实际开工。

“你不是从策划起什么都一手包办吗?”

“没有那回事。”

“不可能的,听说前任射鸟氏连燕射与大射的区别都分不清楚。”

的确,不单是前任射鸟氏,除却丕绪所跟随的第一任射鸟氏外,历代射鸟氏均分不清楚。反正有“罗氏中的罗氏”包办一切,射鸟氏只要在位置上坐着就可以了。虽没有什么油水却是个清闲的官职——遂良也是这么被告知的吧。

官吏之中,有因业绩出色从下往上提升的官员,也有凭高官的推荐空降过来的官员。遂良显然属于后者。

“因为射鸟氏太过无能,我只好帮手。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值得讽刺的是,有一瞬间,遂良脸上明显露出不快的神情,但马上又恢复成谄媚的笑容。

“怎奈我刚刚才当上射鸟氏。工作职责自然是知道的,也想着尽快上手,但还是赶不及这次的大射。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你原谅,也请勉为其难。这次的大射还是拜托你会比较好。”

“我也非常想帮忙,怎奈操持罗氏的职务太久,不凑巧策划的能力已经江郎才尽了。说实话,我正打算换个岗位或者辞职呢。”

“不要呀,怎么会这样……”

遂良惊慌失措,絮絮而言,忽然他一拍膝盖探出身来。

“就用被予王赞美的那种陶鹊怎样?把那个加工加工,使之更加华丽不就行了吗?”

“那可不行。”

丕绪苦笑着说。遂良看起来对上边所说的陶鹊执迷不悟,如果说,能像予王时那样,得到新王赐言的话,恐怕是赐言罢免他的官职吧。遂良刚刚到手的官职可能就要丢了。他不知真相也是一种幸福哪。

“为什么不行?把数量增加一点,把颜色改一改——”

丕绪不客气地摇着头。

“陶鹊是由冬匠制作的,制作当时那种陶鹊的冬匠已经不在了。”

“命人制作同样的陶鹊不就行了吗,应该有留下记录和图样吧。”

“不知是否留有记录和图样,就算有,现在的冬匠能否做得出来还是个问题。最重要的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从蓬山的天敕,到正式即位,再到大射,从以前的例子来看不过一个月左右。

“想办法指导制作过程可是你们罗氏的职责。”

遂良终于表露出他的不快。

“在刚刚登基的王面前,不许有不象样的射礼。你必须备好让新王高兴的陶鹊。”

——除了荒废还是荒废。

虽然这么认为,但不知为什么,丕绪总觉得那只鸟正是因为荒废的原因才会目不转睛。哎,是因为鸟儿的样子看起来很忧虑的缘故吗?

不可思议地,此情此景使丕绪想起了一个女子。她与白鹭几乎没有什么共通点,但也经常那样眺望谷底的景色。只不过,那女子没有一点担忧的样子。她原本就没有打算观察下界。

——满目荒芜的下界,就算看着也没什么意思。

女子笑着说到,并将手中的梨扔了下去。下界什么的、荒废什么的,我可不感兴趣,不想看悲惨的事物呢,女子漫不经心地说。

然而为何这样的女子的身影会和鸟儿重叠在一起呢?丕绪一边想一边望着鸟儿。




第二章
转自十二国记吧翻译:那声音来自天际

第二章

射鸟氏怒气冲冲地离开堂屋,等他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后,丕绪也就告辞离去。顶着下官不解的视线出了屋,只见夏日的太阳已经西斜。丕绪并不立即回自己的府署,而是沿着横贯“治朝”的东西大道辗转向西。

治朝大体上坐北朝南,中间最靠里边的地方矗立着巨大的门,仿佛将山的斜面削去一块似的。那是“路门”,是通往云之上——天上的燕朝的唯一枢纽。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资格通过路门踏足天上。他们都是受命于王宫的国官。虽说治朝与尧天之间的距离可比天地之间的距离,但两地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它们都与天上的世界分离开来。

丕绪向路门投去一瞥,朝着冬官府的方向继续西行。整个冬官府围绕中央府第而建,很多大小工舍散布四周。丕绪从纵横错落的工舍间穿行而过。这本是走惯了的路,只是近来有点疏远了。从高墙后面飘出来的声音和气息真是令人怀念。槌子的声音、炼铁的气味,丕绪逐一辨认着,走进了道路尽头的大门。

工舍准确地说是属于冬官府的府署,作为每个工舍中心的“匠舍”基本上由四合院的四个屋子构成。其他的房屋连接着匠舍铺展开去,规模渐大,就形成各种工舍。所以一般来说,工舍要比起匠舍大得多。冬官府的府署通常称为工舍,但丕绪所访问的地方只能叫做匠舍,而且该匠舍缺少了西面的堂屋。院子的西面乃是断崖,前方两座山峰相对而立,形成峡谷。

灰白色的山峰隔断了左右视线,墙壁似的将两面隔绝。两峰之间,可见夕阳掩映的天空。其下方则是云雾缭绕的远山,触摸着淡蓝色天际的山棱处,太阳正缓缓下沉。再往下看,以前可以看见尧天的街道,现在却被茂盛的树林掩盖住了。因为院子足下的斜坡上,生长着许多梨树。

那正是萧兰栽培出来的梨树。当初她一边说着不愿看到下界,一边不知疲倦地从院中扔下梨的果实。幸运的果实扎下根来,长成参天大树,结出梨果。梨果落下后又形成新的梨树,这样不断增加,终于将谷底的斜坡全部覆盖。春天它们会开出洁白的花朵,纯白色的梨云开满山谷,实在是美丽的光景。

丕绪又想起了眯起眼睛遥望美景的萧兰的身影。依稀是射鸟氏露台上的鸟儿的样子。尽管两者明明没有一点相似。

沉思间,背后传来了惊讶的声音。

“丕绪先生——”

自北面堂屋出现的年轻小伙,正笑着朝这边奔来。

“丕绪先生,好久不见。”

“长久未通音信了,你还好吗?”

嗯,点着头的小伙子就是匠舍的主人。是专门制作陶鹊的工匠,叫做罗人的长官。罗人在其下属的工舍中拥有数十人的“工手”。工手们的长官称为师傅,罗人府的师傅就是罗人。他举止温雅,特别擅长细致工艺。他的名字叫做青江。

“请吧——请进屋来。”

青江几乎要出手拉着丕绪,他如今泫然欲泣。事实上丕绪已将近一年不曾到罗人府了,明明他以前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里的。不要说去罗人府了,丕绪根本没有从自己的官邸踏出过半步。王不在玉座上,射礼自然无法举行。丕绪觉得这样也好,不必去罗人府,可以一心一意呆在自己官邸。甚至今年春天青江派人请他去赏梨花时,他也拒绝了邀请。丕绪明白,是因为自己一味地销声匿迹,青江担心他,才借用梨花之名派来使者。也明白自己的拒绝会让青江伤心,但他就是提不起劲来。

相隔许久再次踏入这间堂屋,屋中的摆设仍与从前一模一样。狭小的空间,排在一起的桌子和柜子、林林种种的道具、小山似的文稿和图样。一年前是这般,萧兰当罗人的时候也是这般,自己身为罗氏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这般。一点儿也没变。

丕绪深有感触地环视着屋子,青江见状不由脸红。

“还是乱七八糟的,也没整理……”

“这样才好。若是收拾整理过,就找不到记忆中的感觉了。”

真不好意思,青江小声嘀咕着,慌忙收拾起来,那是一些古旧的文件和图样。桌子上则零散摆放着他的作品,每一个都很像古老的陶鹊。注意到丕绪的视线,青江难为情地低下头。

“那个……我想也许能学到些什么,就试着把古时的陶鹊再现出来了。”

是这样啊,丕绪轻声说到。没有罗氏的指示,青江是不应该这么做的。

“热心是件好事,但得暂时放一放。”

青江一下子抬起头来,面露喜色。

“这么说,是要开始制造陶鹊了吗?”

“不造不行啊,大射就要举行了。”

青江吃了一惊,丕绪于是把他被射鸟氏传唤的经过告诉了青江。后者显然越听越是丧气。

“——没有时间了,我得催催你,酌情置备些什么敷衍敷衍。”丕绪说。

“敷衍的话实在是……”

“不要紧。总之,只要飞的时候不至于太难看,碎的时候不至于太丢脸。没有时间仔细考虑了。只要仪式能够平安无事地完成就好。”

“但是……这是新王的初次射礼呀。”

丕绪淡淡一笑,

“很快又会变天了嘛。”

丕绪先生,青江大声责备对方。

“因为听说又是女王啊。”

女王的治世可想而知,不过在玉座上做数年美梦,在美梦中逐渐厌倦最终走向毁灭。予王的治世只有短短六年,之前的比王也不过二十三年,再之前的薄王是十六年。在连续三代女王的治世里,王在玉座上的时间,还不及玉座空缺的时间长。

“就算仔细考虑也想不出办法的,只要看上去华丽、喜庆就行了。”

青江好象十分难过,他垂着眼帘,泪水滴落在足边。

“……请别说出这样的话,拜托您策划出堪比过去的、完美的射礼。”

“一点灵感也没有哪。无论如何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下,只能重复使用旧式陶鹊了。只需简单加工,稍微添些花纹改变一下外观。”

青江深受打击似的低着头。

“……不管怎样,我先把图样拿过来,您稍等。”

他走出堂屋,背影落寞。青江是萧兰的徒弟。萧兰消失后,他从“工手”升迁为“罗人”,也刚好是在那时,丕绪决定不再从事射礼的筹划。需要说明的是,陶鹊虽然只在射礼上使用,但平时若不做足工夫,就无法应对紧急的仪式。然而自从青江担任罗人以来,丕绪连一只陶鹊也未制作。青江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认为是因为自己技术不足,丕绪才提不起做陶鹊的兴致。对于青江的想法,丕绪也有所察觉。屋子里,丕绪正坐在青江的椅子上,只见桌上排列着古老的图样、以及各种试制品。理成一叠的资料上摆放着一只青色陶鹊。那是罗人府流传下来的古物了,青江把它当做镇纸使用了吧。四方形的陶板上布满了精致的图案,陶板的中央绘有一只尾羽修长的鸟儿,画的正是鹊鸟。所谓“陶鹊”,原本只是单纯的、不带任何政治意味东西啊——感叹着的同时,丕绪注意到陶鹊上有几道裂痕。仔细一看,鸟的尾部被细小的纹路割断了,那是把破裂的东西重新拼接起来的痕迹。

“……真是不错的手艺。”

是青江把它拼好的吧。不愧是萧兰看着长大的孩子,单凭这一点就不该对自己的技艺不满。丕绪用手掂了掂,这只陶鹊有与之相称的厚度,沉甸甸的。轻的陶鹊虽然容易投掷,但相应地,速度也会加快从而不易射中。所以陶鹊要达到一定的重量,底部微微凹陷。这样才能长时间停留在空中。——陶鹊最初的模样正是如此。

后来罗氏们添加了许多创意和加工。一开始只是以正确射碎为目的,在形状和重量上下工夫,使其尽可能的飞得慢些、在空中停留的时间长些。但在陶鹊演变的过程中,人们越来越拘泥于外观的美化。不光有圆形与方形的陶板,还发展出其他各式各样的形状。不光给冷却下来的图案上色,还镶嵌上黄金和宝石。不久后,人们又开始在飞翔的姿势上做文章,并通过钻研素材和加工工艺,进一步改进碎裂的情形。到现在,陶鹊的制作材料已经不再限制于陶瓷了。但它们还是被叫做“陶鹊”,这是沿用古时的名称。

不过——在更古老的年代,据说射的是真正的鸟儿。以喜鹊为主,将各种鸟儿放出,并射落。但是,王的宰相,也就是宰辅是禁忌杀生的。所以,虽然是关系到未来的吉礼,宰辅不出席却成了惯例。但是宰辅不出席的话怎么能算吉礼呢——也许是出于这个考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哪个国家率先使用陶板来代替真正的鸟儿。并按照预备射下来的陶鹊的数量,将相应数量的鸟儿于庭前放生。

至于为什么使用喜鹊,就不得而知了。很可能是因为喜鹊的声音被人们公认为吉兆的缘故。射落陶鹊并非目的所在,关键是在于放生相当于陶鹊数量的鸟儿。射下来的陶鹊越多,放生的鸟儿也就越多,作为喜庆之兆的叫声就会充满整个王宫。是这么一回事。

需要切实地射裂——从那时起,随着历代射鸟氏和罗氏谋划智慧的不断积累,把陶鹊射碎本身逐渐演变成射礼的目的。能够奏乐的陶鹊,是丕绪制鹊生涯中最杰出的作品。

回想起来,那是丕绪一生中最热闹的射礼了。当时担任射鸟氏的还是祖贤,悧王的治世即将进入末期。——当然,当初谁也没料到竟会是末期。

当丕绪的技巧潜力被人们看好,成为备受期待的罗氏时,射鸟氏祖贤早已是经验丰富的老翁了。丕绪从祖贤那里学到了许多必要的知识。与祖贤共事,一起准备射礼的过程十分愉快,他性情温和——而且,总是保持着纯真善良的一面。工作中往往旧的设想刚达成,新的主意又诞生了。丕绪经常与祖贤一同出入罗人府,再加上当时已是罗人的萧兰,三人同吃同住,反复摸索试验。祖贤有“射鸟氏中的射鸟氏”之称,不久后丕绪也被人叫做“罗氏中的罗氏”。能够奏乐的陶鹊令悧王欢喜非常,他专程来到云海之下,拜访了射鸟氏府,亲自奖赏了丕绪等人。对于住在“治朝”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荣耀的了。那样的日子若能持续下去,该是多么美好啊。

——可是王上已然变节。下次奏什么乐曲好呢?不如给陶鹊添加香气,使它在破碎的时候芳香四溢吧?——当丕绪他们这样计划着的时候,悧王的治世开始显露出一些阴影。等到下一次大射的举行,是三年后的事情了。在王朝六十周年的庆典上,悧王已有向暴君转变的倾向。

悧王出了什么事呢?丕绪他们并不知晓。有一种说法是,因太子被暗杀一事,王与身边的大臣出现了很深的隔阂。暗杀太子的凶手身份未明,王上可能因此生了疑心病,苛刻对待官员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这种说法从云上散布出来,没多久就传到了丕绪周围。似乎一有什么事情,王就会借机试探官员。比如强迫官员完成把不可能做到的难题,有时又过分地索要忠诚的证明。射鸟氏也未能幸免。六十周年庆典的时候,王亲口命令他准备比上次更好的射礼。言外之意,如果办得不及上次好,就要受罚。

直到今天,一想起当时的情形,丕绪还是痛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三人原本快乐的工作变成了强加的义务。尤其射鸟氏的上司“司士”是个急功近利的人,他经常“如此、这般”地瞎指挥,硬要介入他们的工作。在“不能输给上一回”的压力下,在因司士的无理介入而束手束脚的情况下,还要千方百计完成射礼,实在是身心俱疲。

尽管如此,射礼本身还是很成功。确实比上次好,悧王满意地说。但是祖贤与丕绪却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和满足。陶鹊碎得十分完美,可那是吉兆吗?射礼上,丕绪发现周围资深的官吏们,都开始懒懒散散地打着哈欠。在失信的王面前,跌落的陶鹊冷冰冰的。即使碎开的花再好看,即使音乐与芳香同流淌,一切只不过是掩饰和谎言。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正因为是这种情况,祖贤依然构思着新的主意,希望事情会往好的方面发展。

“下次做点什么让主上的心情开朗起来吧,”

好吗?祖贤向院子里、跨坐在椅子上的丕绪问到,脸上是孩子般期盼的神情。

“不错是不错,可怎么做才能使心境开朗呢?”

丕绪问。这么着吧,祖贤仰望着天空说,

“单有热闹和华丽是不成的。必须有更加令人快乐的东西。不是指兴奋的东西哟。而是使心情感到温暖,自然地露出笑容,要有这种效果的‘快乐’。当主上面带微笑,环视百官的时候,百官的脸上也会露出笑容。君臣相视而笑,备感亲切,温情弥漫——这种射礼如何?”

丕绪苦笑着,

“怎么又是这种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的提议呢。”

“不明白吗?你瞧,欣赏愉悦人心的美景时,有过这样的情景吧?大家望着彼此的笑脸,可以说心有灵犀、不言而喻——”

“感觉的话,我完全明白。问题是,怎样以具体的形式表现出来呢?”

形体吗,祖贤说着把脸侧向一边。接着又念叨着侧向另一边,形体呵。

“首先雅乐是不行的吧。”

雅乐也叫雅声,是“雅正之乐”的简称。是在彰显国威的祭祀或典礼上使用的古典音乐,所采用的乐器也限于古乐器,如果加入歌声的话,那歌声与其说是歌谣,不如说更接近于祝词。乐曲本身也不是根据旋律想出来的,而是根据理论做出来的。与其说是音乐,不如说是带有咒力的音的排列。厚重、庄严,但是缺乏音乐该有的魅力。

“那么,要使用俗乐吗?”

就是它,祖贤跳了起来。

“俗乐好。但不是酒会上艳丽的曲目。要更加轻快的——”

“就像儿歌那样的?”

“儿歌?这主意不错。劳动时所唱的歌也可以。对了,河边洗衣的妇女们,不是经常一块唱歌吗?这边唱上一段浣衣曲,那边再来上一段别的歌曲。做成组歌怎么样?”

丕绪苦笑着看了看双眼发亮的祖贤,又把目光转向萧兰。萧兰正坐在院子一端的石头上,一边投掷着梨果,一边听两人你来我往。此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照看顽皮小孩一般的笑容。

“试试倒也可以。”

她说着,投下最后一枚果实。由于日复一日投下的梨果,谷底已有小规模的树林不断延伸。

“但是,俗曲要比雅乐费劲。因为雅乐的声音和曲调都可以按照理论,机械地做出来。俗曲则不可以。”

“萧兰的话一定能胜任吧。”

老人撒娇似的握住萧兰的手。萧兰无奈地笑着,向丕绪投去求救的眼神。丕绪忍着笑,故意叹气道,

“声音方面只好将陶鹊实际打碎,尝试着一一调整。曲调的磨合也只好靠耳朵了。将符合曲调的陶鹊掷飞。仍然需要陶鹊机吧?”

“陶鹊机要这边演奏一小段、那边演奏一小段。”

祖贤得意洋洋地下了论断。丕绪点头答应。

“也就是说需要好几台陶鹊机呢。给每段曲子都造一台。射手们所站的位置也要分好几个地方,要分别做上标记确定下来。”

“哎呀,真不得了。又得来个冬官府总动员了。”

萧兰也叹了口气,眼睛里却透出笑意。准备材料、陶鹊机、还有陶鹊自身——结果每次都要请其他的冬匠帮忙,最后演变成出动整个冬官府的大骚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冬匠们一点也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当丕绪他们提出高难度的要求时,不仅是萧兰,其他的冬匠们也都振奋精神、鼓足干劲。祖贤和丕绪所提的设想总是史无前例地困难,冬匠们虽然嘴上发着牢骚,实际上却格外高兴地施以援手。

就连丕绪自己也怀着同样的心情。“不许输给上一次”,这种被别人强行设定了目标的制作过程是痛苦的。但是,“把它制造出来吧”,这种积极向上、解决难题的过程是快乐的。以上一次为目标,正因为有痛苦才有快乐。

刚好江青作为工手来到罗人府也是那个时候吧。作为工手,他的技术还很青涩,但即使生涩如他,也能够高高兴兴地埋首于手工劳动中。

——可是,有一天,祖贤突然被冲进府里的士兵带走了。

丕绪至今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罪名定的是谋反,但是祖贤对主上绝对没有反意。恐怕其中有所误会——又或者是因谗言而被谋反之罪牵连到了吧。事情的经过太过复杂,丕绪也不明白。“祖贤是不可能谋反的”,他的申诉无人理会。事实上,他也无处可申诉。射鸟氏的上司“司士”害怕受到牵连,对他避而不见。司士再往上,太尉、大司马都住在云海之上,丕绪想要进言,却连见面的方法也没有。递了诉状也不见回音,甚至,连诉状有没有送抵高层也无从知晓。

毕竟,世上的事都要遵照天上的意愿啊——是谁这么安慰过他呢。周围的人都说,至少丕绪和萧兰没被牵连到,已是万幸了。恐怕那是祖贤一力承担,保护了他们吧。总算,两人没有被怀疑为同谋,没有被抓去审查。但这种境况更令人揪心,他们宁可与祖贤共患难。好不容易司士答应了会面,却原来是为了告知最糟糕的事态。他说,祖贤没有亲人,你去给他收尸吧。

愤慨的气力已然用尽,泪水也已枯竭。茫然从刑场带走祖贤的首级,抱着它回去的途中,丕绪确信了一点。

——鹊鸟鸣叫报喜,将其射落则绝非吉兆。

将陶鹊射碎击落,以此来愉悦旁观者,是错误的。张弓、中的、破裂,全不应该。射礼是将鹊射落的仪式。本来不应该的事情,却通过王权和所谓的“礼仪”强求而来。不是吉兆,而是凶兆。国君错误地使用王权,只会带来凶事。射礼就是确认这一点的仪式,丕绪心里这么想着。

“将香气去除罢。”

祖贤下葬后的某日,丕绪来到工舍对萧兰说。呃…,萧兰瞪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手里的活儿。

“去掉也不是不行——不过,好不容易都做到这一步了。”

她手中的碟子里滚动着几颗银色的玉丸,丸中封有祖贤一直想要的香油。祖贤对香气也十分挑剔。不仅要好的香料,而且要使人心情愉快的。他主张,采用愉快——同时令人有满足感的香料。为此冬官咨询了木人,并频频出入工舍,调配香油。为了使香气能够淋漓尽致地散发出来,玉丸的大小也几经改良。如今终于完成,可祖贤已经不在了。

“不要用香气。陶鹊碎裂的声音也要改掉。改成阴郁沉闷的。演奏的乐曲也不用热闹的,索性用大丧时奏的雅乐。”

萧兰苦笑着叹息,

“就是说要全部更改了?”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碟子,眸中浮现出惋惜——亦或是悲哀的神色。

“可是,再怎么也不能演奏丧礼用的雅乐吧?那样的话就不是吉礼了。”

“那就用俗曲罢。只是,不用明朗的曲目。声音也要压低。对,用更加寂寥一些的音乐。”

这样啊,萧兰的轻声絮语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并没有提出异议。他们去除了香气,甚至有意准备了寂寥的音乐,但最终没有等到展现在悧王面前的机会。因为悧王的治世仅持续到六十八年。

其后的空位期间,丕绪继续担任制作陶鹊的工作。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把陶鹊看作百姓的象征,这还是起源于青江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选择喜鹊呢?”

青江的技艺出众,头脑聪明。萧兰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热心指导,仿佛要借此平复失去祖贤的伤痛。

“是因为喜鹊的叫声被人们当作吉兆吧。”

听了丕绪的回答,青江侧头思索。

“预示着吉兆的鸟儿不止喜鹊一种。为何不选更美、更珍贵的鸟儿呢?真不可思议。”

是个问题呢,萧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眼神灿灿意味深长地说。

“说起来的确如此,比如凤凰、鸾鸟之类就不错啊。”

难不成还要把凤凰、鸾鸟射下来吗?——丕绪摇头苦笑。但是仔细想想,确实不可思议。

鹊鸟并不是什么珍奇的鸟类。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坊间村头寻常可见的平庸之鸟。黑色的头和翅膀,与一般鸟类没什么区别,只有翅膀根部和肚皮前方为白色。它的尾部较长,与身体等长的尾部也只是平凡的颜色。纤细的翅膀与修长的尾翼很是优雅,但颜色并非鲜艳,不易引人注目。鸣叫的声音也不是特别地好听。与燕雀一样都是司空见惯的鸟儿,早春啄食地面,秋来采集果实,比起翱翔的身影,反而是在地面上轻快弹跳的身影更为常见。

——就像黎民百姓一样,丕绪突然领悟到。

那些随处可见的普通的人们。身着朴素衣裳,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间劳动。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亮点。即便通过勤勤恳恳地磨练技术,孜孜不倦地学习知识,最多也只能当上丕绪这样的下级官员,不能奢望成为“云上之人”。即使如此,他们也不怨恨,而是安心地过着平凡的日子。仅此而已。

毫无疑问喜鹊就是臣民。如果他们能怀着满足的微笑死去,能够喜悦地歌唱,对王来说就是吉兆。百姓幸福与否,是王治世之道是否正确的证明。百姓若能像鹊鸟一样宛转歌唱,王的治世就能够相应地持续下去。

将陶鹊射落是不对的,自己先前的直觉判断应该没有错。王用权力射杀臣民,被射中的臣民纷纷跌落。以此为乐实不应该。然而竟然要用这种错误的事情,来确认人们对王权的恐惧——不这样做就不行。

王企图制造陶鹊,以使射手们甘心被罪恶所驱使,以使看见的人们内心痛楚。但是——。

“——不管怎样,我把能找到的记录尽量翻出来了。”

唐突的声音将丕绪从回忆中唤醒。回头一看,青江正抱着大部头资料回到屋里。

“幸好丕绪先生的作品都留有记录呢。”

是吗?丕绪叹了口气。

“那么,从中选个赶得及的来做吧。”

青江垂头丧气地说,

“……您对我的手艺这么不信赖吗?”

“我说过不是这个意思。”

见青江沉默着摇头,丕绪复又道,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忽然感到手上沉甸甸的,拿眼一瞧,原来仍握着先前那个青色陶鹊。

早料到从样图中挑选陶鹊制作出来,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却原来比想象的还要困难。即使样图还在,当年实际制作的也是萧兰,大部分工程要依赖以萧兰为首的冬匠们手头上微妙的感觉。材质也好,加工也好,细节的部分都是负责的冬匠反复试验的结果。如果不是本人的话,很难把握分寸。虽然实际动手打造的是工手们,但身为师傅的罗人也在现场,口头上指导他们、或者手把手地控制分寸。也就是说,相关的冬匠不在了的话,只能重新试验。而且——更糟糕的是,庆自悧王末年以来,战乱连连。像萧兰一样消逝了的冬匠很多,能够把握分寸的人屈指可数。短时间内不可能把过去的陶鹊再现出来。大部分工程要从最初的步骤开始试验——这样一来,所花的劳力与制造新的陶鹊相比,也没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还不如不被过去束缚来得快些。

虽然有这个念头,却不能付诸行动。犹犹豫豫地挑选着过去的图样,新王已正式登基。遵照过去的礼仪,新王进入王宫时,持有品级的官员全部在云海之上恭迎大架。丕绪所站的位置看不清她的样子。相貌也无从知晓,为人禀性也无从知晓。根据云上的传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是从异世界来的少女。是个做事不娴熟、常识不了解,诚惶诚恐的小姑娘。

又是女王啊,这么想着愈发提不起造鹊的兴致了。

薄王对权力毫不关心,只是一味沉浸于奢华之中。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从而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奢侈。躲在云海上一次也没有到凡间来。比王则相反,她只喜欢权力,自己只要动一动指头,就能支使着百官和臣民左右忙碌,真是有趣。后来的予王对两方面都不感兴趣,她幽居王宫深处,不理朝政。不要说权力了,就连国家和人民也不愿提起。等到她终于出现在朝议上时,已经是偏离正道的暴君了。

新王登基后不久,丕绪又被射鸟氏叫了去。和以前一样,为了讨好他,遂良表现得亲切有礼。

“如何?可想出好的方案了吗?”

没有。丕绪简短的回答让遂良皱了皱眉,但他很快重新堆起了笑容。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射礼的举行比预想的迟。据说即位典礼上要暂时搁置大射。”

“暂时搁置吗——?”

丕绪颇感惊讶,反问到。遂良蹙起了脸。

“你就别问理由了,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新王的意愿——要不然就是高官们的意愿。他们是不会对我们一一说明的。”

确实如此。丕绪点头道。

“不管怎么样,初次大射将在郊祀上举行。真可惜,好不容易准备的大射无法在即位典礼上有所表现。但这样一来,时间就比较充足了。”

郊祀是向上天祈求对一国的庇护,其仪式一定要在冬至举行。特别是即位后的第一次郊祀,对王、对国家来说都是重大仪式。在第一次郊祀上安排大射是理所当然的——不论发生什么事这一安排也不会改变了吧。离冬至还有两个多月,从头开始推敲策划的话,勉勉强强赶得上。

“夏官府的前途就靠这一次了。此事全全托付于你,请务必做出让我们面上有光的陶鹊。”




第三章
转自十二国记吧翻译:那声音来自天际

第三章

看来制造陶鹊是免不了的,没有空闲用来胡思乱想了。

丕绪放弃了思索,坐到桌子前。在罗人府的堂屋里,他拥有自己的一个房间。面积不大的房中摆着两桌两塌,是过去与祖贤同住的地方。其中的一桌一塌已堆满杂物。至于丕绪自己使用的另外一桌一塌,则得到青江的收拾整理,但因为长久不来,也已经积了一层灰。丕绪将灰尘扫拭干净,虽说不情愿,可还是铺开纸,研好墨,取了笔——但却就此停了下来,一点头绪也没有。

想要绘个草图,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丕绪常对人说自己的灵感已经枯竭。但他认为,那只是不想去做,而不是不能去做。那种去尝试、去制造的意愿的确是枯竭了。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是不是长期玩忽职守的缘故呢——丕绪心道,他试着回忆自己过去努力思考的情形,却发现当时的记忆已经模糊。

以前也曾多次有过陷入困境、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但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丕绪的脑海中也转着无数个念头的片段。只是提不起从中选择的兴致。硬是打起精神选择后,也无法继续前进。——所谓的困境应该是那样。不像现在,脑海中什么都没有——连片段也没有,软绵绵的一片空白,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丕绪自己不禁愕然,紧接着又开始着急。举办大射的话,需要备齐相应数量的陶鹊。单说完成这个数量,就需要工手不眠不休地劳动半个月以上。在那之前,还要反复实验,要让射手们试射并施加调整,陶鹊自身也要做好。当真从头做起的话,不立即着手是赶不及的。非得想出什么不可,然而什么都没有。

——哦,丕绪恍然悟到,原来自己已经走到尽头。

是什么时候完结的呢?从萧兰消失的时候起——还是,从予王赐言的时候起?又或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失去祖贤、并把陶鹊看作百姓以来,丕绪就像着了魔似的制造着陶鹊。也许,这种狂热与先前那种“很想制造”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不错,这期间丕绪并没有从制鹊过程中,感受到丝毫快乐。

——明明可以做得漂亮一点的。

每次接到他的指示,萧兰都会苦笑着说到。丕绪则总是反驳,以射碎陶鹊为喜是不对的。

“陶鹊被射杀而跌落是件凄惨的事情。”

看看现实吧,丕绪指着窗外的峡谷说。两峰间的峡谷,虽然已被茂盛的梨树遮掩了一部分,谷底却仍能看见下界,被王舍弃的、被权力践踏的、凄惨的下界。

“无能的国君、草率的施政,已使国家荒废。百姓们受不仁的政策所害,谁不是饥寒交迫。王单用一个指头,就可以解救百姓,也可以将百姓推向贫困的深渊。甚至剥夺他们的性命。这些都必须通过陶鹊让王明白。”

萧兰茫然一叹,回答说,

“通过陶鹊能使人明白吗?对于有心人来说,即使不看陶鹊也能明白吧。对于不能领悟的人来说,即使看了也没用啊。”

“或许吧。”

萧兰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是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为永远不知感激的王制作陶鹊吗?在射礼上让王和近臣们高兴一时,然后什么也改变不了。”

“可这是我们的工作嘛。”

见萧兰说着理所当然的话,镇静自若地做着手工活儿,丕绪不由得焦躁起来。她安于现状的模样让丕绪更加气愤。

“的确,我等虽属官吏,却是说不上话的下级官。不能参与国家大事,从职务上说,也不会有人来问我们对国家大事的意见。但是,蒙国家赐予官位的事实是相同的。我们的肩上也担负着民生大任。至少要通过自己的工作,为百姓们做点什么——不这样怎么成。”

萧兰头也不抬,窃窃而笑。

“为百姓——吗?”

“那么你倒说说看,罗氏、罗人为何存在?”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兰吃惊地说,然后一笑。

“对人类来说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要认真做好自己被赋予的工作。所以,当难缠的罗氏提出无理要求时,身为罗人的我不也好好完成了吗。”

“通过完成工作来回避现实、不去正视现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就算不正视,就算不喜欢,也会映入眼帘啊。——即使身为王也是一样的吧。碰到不愿看见却强加给他的难题,不也只能闭上眼睛吗?”

“——就像你从不正视下界,而用梨树遮掩一样?”

讽刺的话一出口,只见萧兰缩了缩肩膀。

“因为,就算看着荒芜到极点的下界也没有用嘛。看看更美的景色不是很好吗?特地去看讨厌的东西,特地让自己难受不是很傻吗?”

“所以呢?这就是你把自己关在工舍中,终日对着桌子工作的原因。只有在这个封闭的空间才能找到快乐吗?”

当然啦,萧兰欢快地笑了起来。

“不过,请别说其他地方没有快乐,只说这里有快乐。制作工艺品非常有趣,不论做得好不好,——都很快乐的。”

说着,萧兰取来锉刀,开始打磨银制工艺品。

“不去想多余的事情,只把精力集中在作品上,特别有意思……”

她仿佛喃喃自语,而后咯咯轻笑。

“也许百姓也是这样生活的呢,意外吧?就拿你所‘喜爱’的普通妇女来说吧,比起王的情况,她们更容易因小事而喜,比如饭能否做得美味,比如碰到了好天气衣物就容易干,等等。她们也沉浸在小小的快乐中过着日子。”

说着说着,她似乎察觉到丕绪的不快,赶紧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

“当然,遵照罗氏的话去做也是很快乐的。”

萧兰并不打算正视现实,丕绪得出结论。她对国家和人民不感兴趣。比起国家和人民的伤痛,她更在意寻求自己周围卑小的快乐。祖贤行刑的时候,她虽然也哭得声音嘶哑,但是对她而言,仅仅是为亲人过世而哭,没有更深的含义。与丕绪一直不能释怀相反,萧兰很快就从伤痛中平复过来了。她说,此事虽然遗憾,但过去就过去了。

萧兰是这般态度,因而罗人府的工手们也大抵如此。只要有身为罗氏的丕绪的命令,他们就算不赞同,也会老老实实地完成工作。丕绪孤立无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祖贤之后的射鸟氏们,认为把事情全部交给丕绪足矣。他们对丕绪在做什么毫不关心,他们要的是结果。是云上之人是否高兴的结果。而丕绪恰好总能满足射鸟氏们的要求。

丕绪所做的陶鹊,一般都能令高层满意。虽然受到“不够欢快”的评介,但却有庄严之美,反而是好评更多些。其实这未必是官员们的真心评价,只是他们习惯性地认为,既然是有名的“罗氏中的罗氏”做出来的东西,给予好评总是不错的罢。虽然知道官员们并非真心,但被人笑嘻嘻地称为“完美”,对丕绪来说依然是个打击。官员们习惯性地给予赞美,却不能体会丕绪通过陶鹊真正要表达的内容。反而是一位身份不过士兵的射手,在仪式后拜访了丕绪,说他的射礼悲伤痛苦,动人心魄。真够讽刺的,身份低的人能够理解,居于高位的人却全然不解。明明是非告知不可的上层,丕绪的意图却完全传达不到。

在丕绪埋头制造陶鹊的过程中,两位女王有如昙花一现来去匆匆。大多数时候,玉座是空缺的,从而大射也无法进行。但丕绪并没有放弃他的念头。不久后,终于迎来了向王表达意愿的机会。

那便是予王的即位大典。

当时造的陶鹊拥有修长优美的翼和尾,不是从陶鹊机中抛掷上来,而是从陶鹊机中推挤出去让它飞起,好象滑翔一样在空中巡回。仿佛从高处飞舞着降临的鸟儿。被射手们射中后,发出纤细的声音,散出五色的飞沫,从两枚翅膀和尾部中间裂开。挣扎翻滚似的跌落在地。裂开的声音如同悲鸣一样不绝于耳。掉下来的翅膀撞击着地面,破碎的声音清脆到令人痛心。最后只化做一堆鲜红的碎片。射礼完成后,到处是闪着光的玻璃碎片,将御前的庭院染得鲜红。

王与高官并坐于承天殿,御前宽敞的庭院里一时间寂静无声。气氛凝重的沉默,使丕绪顿时意识到,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射礼结束后予王召见了丕绪,虽说隔着帘子,也算直接赐言予他。

而她一开口首先说到,“好可怕。”

“为何要用那般不吉之物呢?我真不愿见到如此悲惨的景象。”

丕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因为悲惨所以才想让王看到,失去百姓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情。通过射礼,要让王明白自己手中握有的责任。

“主上很是受伤。”

这是台辅的声音。但是,丕绪恰恰想让王伤心。希望王通过自己的痛,察觉到百姓的痛。受的伤越深就越不容易淡忘。希望主上将这件悲惨之事,以深切之痛铭记在心。

如果因悲惨而不去正视,就不能觉悟,也不能令悲惨之事从此不复存在。

还是没能让主上深刻了解啊——丕绪束手无策。怎么办才好呢。丕绪一下子失去了制作陶鹊的意愿。予王即位后的郊祀也没有举行大射。理由连射鸟氏也不知道。丕绪自己认为,可能是因为主上说了不想看吧。即使这样,也不能放弃制作陶鹊——至少当时他还没有放弃。

从那以来,丕绪频繁地前往市井,近距离接触百姓的生活。有时还特意去战场和刑场。亲眼见证的这些痛苦,说不定能用到方案中去。说不定能够找到些什么,让自己颓废的心重新振作起来。

此后每次把找到的东西带回罗人府时,萧兰总是苦笑着接收下来。不知道要给谁观看的陶鹊——丕绪自己都不知要造些什么,只是做出来又丢弃,做出来又丢弃,这样反反复复地度过了几年。直到有一天,丕绪回到工舍的时候,不见了萧兰的身影。

那天浓重的乌云遮蔽了天空。而前一夜,稻穗尚未成熟却遭天降大霜,怎么回事呢,百姓们不安地议论着向天上观望。丕绪一边听着议论声,一边结束了短暂的行程,回到尧天,登临治朝。已不记得当时从什么地方找到什么方案了,只记得自己确实找到了什么,兴致勃勃地赶往冬官府。——然后,忽然意识到,鳞次栉比的工舍区竟然安静得可怕。

就像有什么看不到尽头的怪物,在这一带延伸着。那怪物也可以说是某种不安稳的气息吧。丕绪一个劲地感到不安,他走进罗人府,却不见萧兰的身影。她的堂屋倒还是往常的样子。桌子上横七竖八地堆着杂物,制鹊的工具放置其间,完全是短时间内、离开一会儿的模样。然而不知为何,走进堂屋的瞬间,丕绪感到一种冷冰冰的空洞。明明是不缺一物的房间,却显得空荡荡的。到底缺少了什么呢,丕绪正茫然寻找间,青江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丕绪先生——见到你太好了。”

“萧兰呢?”

“不在啊。从今天早晨起就看不见她。四处寻找过了,哪也找不到。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

丕绪看出青江正在发抖。

“不只是师傅,各个工舍里都有工匠失踪。而且消失的——都是女子。”

听闻此言,丕绪不由瑟缩。

“……都是女子吗?”

“是的。榔人的师傅在天亮前被士兵带走了。‘将作’那里的工手也同样只有女子被带走。——丕绪先生,这是”

青江的颤抖传染到丕绪身上。他膝盖打架——几乎无法站立。

“……所以说,都已经叫她快逃了!”

丕绪不明白予王为何要下那样的命令。幽居王宫深处的女王,大约三个月前,突然出现在朝堂上颁布命令,要将王宫里所有女官驱逐出去流放到国外。她曾私下暗示要使用极刑,说不遵行的话就要施以严厉的惩罚。但是,最初没有人将此事当真。

最近一段时间,玉座上颁下的法令大多无人当真。华丽的规定是制订出来了,但没有明确的目的性,或者说不够具体。只是发出告示的话,官员自身也不会有热情去考虑该如何施行,基本上只是汇报一下草草了事。这次也一样。将所有女官从宫中、乃至从全国流放的命令,不具有现实性。宫中的官吏近半数为女性。数量庞大的女官驱逐起来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最重要的是,全员驱逐的话,国政就没有办法维持。

最初人们只当做戏言,但不久后女官当真开始从云上消失。据说大部分人匆匆逃离只来得及收拾身边之物,其中不能确定是否逃离成功的失踪者不在少数。

丕绪也劝萧兰早点逃走。

“尽管难以相信,看来主上这次是真的要做出失道之举。这可不是之前那些流于形式的告示啊。”

怎么可能呢,萧兰像往常一样对着桌子笑道,

“这种荒唐的命令听都没听过。”

“但是,事实上云上的女官已经消失了。”

听了丕绪的控诉,萧兰侧着头,

“主上是和女官吵架了吧。就算这样我也不用担心啊。因为主上都不认识我嘛。主上一定不曾想象,治朝也有官员,其中也有女性。她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惩罚我呢?”

萧兰笑着说到。可是丕绪一直认为萧兰想得太天真了。事实上自那天起,她就消失不见了。与其他女匠一样,去了哪里、变成什么样,都无从知晓。一切事情都在云上发生,没有人向云下的人说明情况。只是,失踪的人再也没有回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即使到了予王崩、新王立的今天,她们也没有一点音信。

——因此上早就说了,逃避现实不是办法啊。

丕绪一直有种想法,萧兰正是因为不愿面对悲惨的事物才遭到不幸的。她对王的认识过于天真,对权力不够谨慎小心。或许是认为不正视的话,就不会感到悲哀了吧。因此她忘记了祖贤是怎样无罪而死的。

怒其不争,也哀其不幸。萧兰失踪后,丕绪完全失去了制作陶鹊的兴致。

丕绪有一种无力感。继祖贤后,他又失去了萧兰。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应该向谁责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祖贤和萧兰没有任何罪过,但丕绪却无法保护他们,无法做出反抗。只因为他们身处宫中——身处王的脚下。

他想要大声呼喊,这是个错误,快停下来。但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手段,能把自己的声音传递给王。也没有任何手段,传递给王身边的宰辅和高层官员。无论怎样向着云海呼喊,都无济于事。对于天上的人来说,丕绪根本无足轻重、没有丝毫存在感。谁也不打算听他述说,甚至不觉得有必要听他述说。如果说,丕绪有唯一能够传达的手段的话,那就是射礼了。因此他才拼命通过射礼表达自己的观点,但始终没有传递成功。——不,还要糟,其实是传递过去了但没有被接受。

要是予王能从“可怕”的射礼中,理解到权力的残酷就好了。

但是,予王拒绝去理解。她不肯正视残酷的景象,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残酷。

——这个国家已经无望了。

丕绪已厌倦了呼喊,也不再寻找需要表达的百姓的声音。反正自己在王眼里什么都不是。为了活着不得不混混日子。他虽为罗氏,却不愿制造陶鹊,而且讨厌去思考陶鹊的制造方法。他不想接触国家与官员。反正就算自己想到了什么也无法告知他们,他们原本也不稀罕自己的告知。

丕绪觉得一切皆无意义。他什么都懒得做,每日只困在自己的官邸里。在家里啥也不做,啥也不想。只是无所事事地数着日子。就是那些空虚的日子剥夺了他的灵感,使他腹中空无一物的吧。

自己已经想不出什么名堂了——丕绪放下笔,宣告放弃。

想不出新的方案,只好采用过去的陶鹊。但是使用哪一个好呢,得找青江商量一下。

丕绪这样想着出了堂屋,院子的围廊里吹起寂寥的夜风,秋天将近了。

肯定要用予王时的陶鹊吧?虽说制作者是萧兰,但实际上约束工手、指挥现场的是青江。他一定记得详细的制作过程。可是,再次制作那种陶鹊的话,可能会被上面拒绝。就算没被拒绝,丕绪自己也不想再做。何必硬要做那些声声控诉着悲惨的陶鹊呢。这样看来,大概用悧王时的陶鹊才是正解。但他也不愿意做悧王时的陶鹊,那种被华华丽射碎的陶鹊。

虽然他已不对陶鹊做任何寄托,但要说射碎陶鹊、散开华丽的碎片、让周围的人欢声雷动,只有这点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当初射碎予王的陶鹊也很是可惜,虽然不这样做就表达不出意义,但如果可能的话,他是不愿毁掉陶鹊的。

“……怎么可能不毁坏陶鹊呢。”

丕绪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名叫“陶鹊”,不射下来就没有意义,不毁坏是不成的。不过,他不喜欢在碎裂的时候奏响的音乐,无论是厚重的雅乐,还是偏向寂寞的俗曲,各种音乐都不好。最好用些安静的、单纯的声音。同时又能够阻止欢呼和掌声,能够自然地浸入人心。希望有那种澄澈的、沁人心肺的声音。

丕绪边想边走进邻近的堂屋,青江正就着摇曳的灯光伏案工作。听了丕绪的看法,青江从椅子上转过身,微微侧头。

“就比如说——下雪的声音?”

丕绪一边无奈地笑着,一边坐在青江旁边叠放的箱子上。

“雪有声音吗?”

是没有哦,青江脸色通红。

“那么,水和风的声音?”

水的声音——可不行,丕绪心想。水的滴落声、流动声、潺潺的细流、荡起的涟漪、都不是他想要的效果。而各种风的声音也不行。水和风都有点罗里罗嗦、言语过头的感觉。

“要更加安静的……对——对啦,也许真的能用雪的声音。”

雪无言,却叫人不得不去倾听。

“虽然不发声,却能够感觉到它的声音。你了解得真透彻。”

丕绪这么一说,青江却困惑地笑了。

“因为师傅也说过类似的话啊。……我觉得你们俩在想同样的东西。”

丕绪吃惊地反问,

“萧兰也说过?”

“嗯。她说,像雪那样静悄悄的声音就好了。如果是她做决定的话,就会选那种声音。”

丕绪一时无法言语。

——说起来,丕绪从不曾让萧兰顺着她自己的心意办事。

不仅如此,他一次也没有问过萧兰想做什么样的陶鹊。萧兰自身也没提到自己的愿望。当丕绪顽固地想制造惨惜惜的陶鹊时,萧兰只是说,更美一点不是很好吗,但她没有说出具体的想法。丕绪甚至没发现她有什么心愿。

原来如此,丕绪想到,萧兰还有这种愿望啊。

“……那别的呢?”

“呃?”

“她还说了别的什么吗?比如说如何碎裂。”

青江埋头思考。

“她说,予王的鸟很悲凉,能感觉到痛苦。虽然如此,如果以很华丽的风格破碎,太热闹了也没意思。”

接着,青江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

“我记得她说过,是鸟的话就好了。陶鹊被射落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如果裂掉以后还能恢复成鸟的样子就好了。”

“再次变成鸟吗……?”

青江点点头,露出怀念的神情。

“她常常说,因为是鸟儿嘛,总想让它飞翔。但光让它飞着的话就做不成射礼啦。中箭的时候,至少要让人感到惋惜。正想着可惜的时候,让鸟儿再次重生。”

“然后飞走吗……?”

丕绪喃喃自语,青江见丕绪会意,不由笑了。

“是啊——她是这么说的。陶鹊碎裂后,变成真正的鸟儿重生,然后飞着离开。”

“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将陶鹊掷出,射落击碎,然后作为真正的鸟儿重生,在人们的面前并排飞翔而去。王也好、玉座的威严也好、百官的权威和议论也好,通通抛下,径直飞去——。

“师傅说,好不容易做出来的陶鹊,却在庭前跌落,不管是破碎,还是留下残骸,都令人难过。还不如飞走消失,反而更合乎心境。”

“合乎心境……吗?”

丕绪暗暗点头,萧兰虽然什么也没说,却怀着同样的心境。不,不是她没说,只是自己没问而已。当时丕绪只顾着追逐自己的愿望,愿望没有达成的他到了今时今日,却和萧兰殊途同归——。

丕绪转向西侧的窗户,窗外是漆黑的夜,但如果是白天的话则可以看见谷间的风景。岩层上薄云缠绕,往下方本来可见尧天的街道,现在却被梨林遮住了。

“萧兰经常看着那里的景色吧。”

青江沿着丕绪的视线望去,茫然瞪大了眼睛。

“……谷间的景色?嗯,是啊。”

“不知她真正看的是什么。”

此时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萧兰眺望着谷底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她总说不愿看到下界。本人这么说了,其他人也就这么认为。但是,仔细想想看,如果真的不愿观看下界,一开始她就不会向谷中观望了。她经常坐在院子一端的石头上,朝山谷的方向眺望,可是那个方向不是只能看到下界吗?”

青江侧着脑袋,好象又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想想您的话……确实如此。”

丕绪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只鸟儿。当初他主观地认为,鸟儿正是因为下界的荒废,才望着下界的。萧兰的事会不会也是他的错觉呢,或许萧兰说着“不想看”的话,真的没有在看。

“不可能没在看啊……”

见丕绪苦笑,青江问道,

“您是指什么?”

“没什么。……明明那个方向只能看到下界,她一边说不想看,一边不厌其烦地栽种梨树。虽说很有耐心,但这样做真的能掩盖下界的悲惨吗?”

“您是说掩盖……”

“难道不对吗?”

究竟怎样呢,青江侧头思考。

“师傅说了不愿观看,可总是往下眺望。——不错,我觉得她的确是看着下界的。因为她视线所向的,正是尧天的方向。”

“她看的其实是梨林吧?特别是开花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看得出神。”

“但到了隆冬季节,她还是望着同一个地方。冬天梨树落叶,不是只能看见下界的景色吗?”

“说得也是……”

青江站起来,面向窗户。渐有秋意的风含着寂寞的味道。

“师傅说不愿观看,是因为她深切地明白,下界有多么悲惨的事情。她虽然声称自己不想听到难过的消息,其实,根本不需要告诉她那些消息,她心里早已明白。”

“萧兰她?”

“嗯。——越是不想听,其实越是在意,忍不住要竖起耳朵。同样的,因为明了而不想看,却忍不住要看。至于种植梨树,也不是为了掩盖……”

青江隔着黑夜望向下方,似乎要找寻合适的言语。

“梨花开放的时候,师傅总是欢喜不已,赞叹说,多么美丽的景色啊。她的赞叹,并不是因为梨花能够把难看的下界遮掩起来。她一定是透过梨花看到了尧天。看着梨花,就好象看到尧天未来美丽的样子,感到总有一天是能够实现的。”

或许吧,丕绪想着,

“我觉得,萧兰常常背离现实……”

青江回身微笑道,

“那是对的。师傅绝不是那种正面接触现实的人。她不直接面对现实,而是面对着自己的手艺。但也不能因此说她放弃了现实。”

丕绪颔首。……终于有些明白了。所谓放弃现实,就是像丕绪那种闭塞的做法,呆在官邸里无所事事地数着日子。而萧兰虽也是背对着世界、呆在工舍里。但她从不放弃制作陶鹊,不断从劳动中发现乐趣。现在想来,那才是符合萧兰特色的处世方式。

不断地眺望下界。一边说不愿见到荒废的景象,一边期盼着下界繁花似锦的一天。——

“把萧兰想要的陶鹊做出来吧。”

终于听到丕绪这么说,青江既难过——又确实满心欢喜地点头答应。

“那么,你要尽可能回想出来,萧兰的心愿是怎样的。”




第四章
转自十二国记吧翻译:那声音来自天际

第一只是像水一样蓝色的透明的鸟儿。

王与高官们并坐在承天殿的御帘之后。鸟儿从西面高楼飞出,带着纤巧的翼,修长的尾,仿佛将淡蓝色天空凝聚其中。在群楼包围的宽广庭院中,鸟儿缓缓绕行一周。然后,终于改变方向,向空中急速攀升,玻璃似的闪闪发光。

并列殿前的射手中有一人放出了箭。苍穹中箭追逐着鸟儿,将它射中。鸟儿发出清澈的声音,碎裂开来。从那里崩出一只崭新的蓝色小鸟,让人为之一震。像珐琅一样鲜艳的小鸟长约十寸,颜色是亮丽的靛蓝,它自在地挥动着翅膀,左右飞舞着降落。同时,色泽开始渐渐淡化。随着翅膀的挥动,颜色渐淡,然后从边缘开始,变成透明的碎片一一裂开。蓝色的通透的碎片好象花瓣一样从空中飞舞而下。接触到地面时,发出若有若无的细致的声音,并彻底粉碎。随着淡淡的声响,透明的碎片在庭院中撒落。

接下来一下放出了两只——这回是像阳光一般金色的透明的鸟儿。两只大鸟互相缠绕着在院中盘旋,然后一同面向天空,交错着上升。射手中的两人放出了箭。箭射中鸟儿,变化出数只金黄色的小鸟。小鸟们从高空飞下,羽毛处闪着金色的光芒。同时,从边缘起,逐渐变淡,逐渐碎裂。澄净的金色的花瓣散开。纷纷扬扬的花瓣中,浅紫色的鸟却冲天而起。这回是三只。它们刚刚中箭,变做深紫色小鸟时,那边又有四只薄红的鸟儿飞了起来。从空中诞生的火红色鸟群,在舞动中破碎,变成透明的浅红色花瓣,大片大片地洒向庭院。

各种颜色的鸟儿朝着冬季的天空飞起,被射中后,化身色彩艳丽的小鸟。小鸟们成群飞舞,在降落的过程中变成脆弱的花瓣飘洒下来。花瓣粉碎时细微的声音合在一起,犹如簌簌的雨雪之声,浸透了场内的四面八方。

最后是三十只银色的鸟儿。中箭后,诞生出持有纯白翅膀的小鸟。洁白的小鸟反照着阳光,挥动着翅膀的同时,逐渐碎裂成乳白色的花瓣。无数花瓣从天而降,白茫茫的,仿佛千万朵梨花一齐飘落。

丕绪等待着最后一片,它碎裂时将发出压抑的叹息似的声音。

承天殿前,广场上,一时间语声断绝。隔了一会儿,只听见人们漏出的叹息声,如涟漪般扩散。不久后均变成赞叹之声热烈而高涨,但丕绪早已悄悄离开了现场。

——结束了。

离开了观看射礼的高楼,丕绪从举行着仪式的西园走了出来。他感到很满足,这种心情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是光有美丽的景色,却意外的符合自己的心意。一定是因为他想制作,并出色地完成了的缘故吧。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他一个人经过路门,返回云下,直接去了罗人府。青江正担心射礼的事情,脸色忧虑地在院子里踱步。丕绪告诉他:“射礼很完美。”

“这么说——平安无事通过了。”

青江走上前来,感动得快要哭泣。

毕竟这次时间并不充裕。为了赶在期限之前备齐相应的数量,他们已经殚精竭虑,实在没有时间进行大射所要求的试射。虽做过几次实验,但只是射鹊而已。问题是上升的陶鹊会不会和下降的小鸟陶片撞在一起。陶片只是单纯模仿了小鸟的样子,按照那种形状翻滚着下落,好象挥动着翅膀一样。其轨迹是无法控制的。如果和正在升空的陶鹊撞上,陶鹊本身的轨迹就会改变,射手们就可能射偏。

“小鸟的高度和位置,都集中在预想的地方。因此大鸟轨迹不变,全部射中了。”

太好了,青江蹲了下来,像是用光了气力。

“……我还担心如果射不中,或者张弓前陶鹊就掉下来了,可怎么办呀。”

“一开始我也捏着一把汗,但很快就知道能行,便安心观看。美极了——真想让你也看看。”

嗯,青江点了点头,含泪而笑。

好不容易做出的射礼,想让青江也看看。可是以罗人的地位,就算打着监督的名义,也不允许参加天上的仪式。

“最后按照你的意见,用了白色实在太好了。”

丕绪望向院子外边。巨大的峡谷处,冬至日的太阳正在缓缓下落。今天是一年中日照最短的日子。沿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依稀可见刚刚迎接了新王的尧天的街道。萧兰栽培的梨树已经落叶,正在休眠,等待着新一年春天的到来。

“……是那个样子啊。”

青江的声音很小,仿佛自言自语,丕绪没有听见整句话,但他知道青江在说什么。他说的是萧兰所期盼的春天的景象。洁白的梨云挂满山谷,千万朵梨花一齐在风中舞动。青江的目光望向谷底,好象看着记忆中的景色。

是那样的,丕绪颔首说道。

当天夜里,丕绪、青江、以及工手们举杯庆祝的时候,射鸟氏兴冲冲跑进屋里。兴奋到脸庞发红的遂良,告诉丕绪,新王下了召见的命令。

说实话,丕绪并不想要什么赐言,他对自己制造的景色很是满意,认为他人的评价只不过是累赘。但王的召见是不允许拒绝的。于是在欢天喜地的遂良的拉扯下,再度朝云上进发。过了路门,改由天官引领,说王正在外殿等候。一路上气氛凝重。这是丕绪第二次前往外殿了。前一次是失望而回,即使到了不再带有任何意义的今天,心中仍感到某种苏醒了的痛楚。

外殿是用于朝议的宏大宫殿,中央玉台高耸,四周则用幕帘遮住。丕绪在天官的催促下来到御前,当场叩头。帘后有人说道,抬起头来,但那是男子的声音,可见不是主上。丕绪按照命令抬起了头,那声音又命天官退下,并让丕绪站起来,靠近一点。

丕绪疑惑着站起身来。宏大的宫殿中央,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灯火也只有玉座周围的寥寥数盏,丕绪所在的地方看不清建筑的轮廓,在巨大的空洞感中,自身的存在仿佛也不能确认。他战战兢兢地靠近御前,跪下来又行了一礼。

“……你就是罗氏?”

这回是女子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就在近处,但由于御帘的关系,她的模样全不知晓。

“下官正是。”

“听人说射礼是你亲自主持的,听说你是个世所罕见的罗氏。”

“我不知道有这般评价,只是和罗人一起被赋予了制造陶鹊的工作。”

是吗,年轻的女王低声说到。然后声音中断了一会儿,似乎考量着言辞。

“……对不起。说实话,特意让你过来,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

王摒息注视着丕绪,说到,

“……美得让人心痛。”

丕绪一惊。意外地,一片寂静中,极其轻微的叹息传入他的耳中。

“你让我看到了难忘的射礼啊。……多谢了。”

听到真挚话语的一瞬间,不知为何丕绪感到,他的意图传达到了。虽然这次他并不打算通过陶鹊来告知什么,但王却理解了身为陶鹊制造者的,丕绪的——萧兰的、青江的心意。

“主上言重了。”

丕绪行了一礼,心想,这便足够了。这回真正辞退了罢,自己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了。以后就交托给青江好了——思索间,王的声音再次响起。

“期待下次也能观看你的射礼。”

不不,丕绪刚要回答,只听王继续说到,

“……可能的话,我想一个人观看射礼。把沉闷的帘子拉起来。小规模的就好,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王的声音朴素而率直。听闻此言,丕绪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场景,那是夜晚的庭院。月色或者篝火——照亮的庭院中,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射手们也潜伏在阴影里,伫立着的只有自己,观看着的只有君王。没有言语也没有欢呼、只剩下安静的庭院里,陶鹊美丽地破碎。

丕绪通过陶鹊表达,主上则倾听着他的心声。他可以感觉到,王的话语中,说的是想要交流的意思。

那鸟应该是白色的,丕绪心想。白色的鸟在夜色中也显得明亮,破裂后的碎片映着篝火闪闪发光。就像夜晚的海洋反射着月光一样,舞动着下降。相应的,声音就用潮汐吧。那种诱人入眠的安静的细微的海潮声——。

丕绪当场深深叩首。他仿佛看见一只白鸟。是潮汐中飞翔的最后一只。它避开了射手的箭,直接飞到王的脚下。如果是眼前这位君王的话,一定不会认为是不吉之物而抗拒了吧。

“……只要主上希望,随时候命。”

丕绪回答到。

——对庆国而言,崭新的王朝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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