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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国记.第十三卷《十二国记外传 魔性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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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4 02: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小说名称:十二国记
本卷名称:十二国记外传 魔性的子


序章
  外传•魔性之子
翻译:艾莉
校对:拜金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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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尊重翻译、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

积水不可极
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
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
归帆但信风
鳖身映天黑
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
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
音信若为通
——王维
※※※
天空飘着雪。
沉重而硕大的雪片沉落似地飘个不停。抬头望天,天空一片白,无数灰色而淡薄的影子渲染于其中。
他的视线以等同于渲染的速度扫过整个视野,追逐着天空的景致,不知不觉当中,天色已泛白。
他望着轻轻地飘落于肩膀上的雪片。那里一片又大又重的雪片,仿佛可以看到那样像棉线般的结晶。雪片相续飞落于他的肩膀、手臂,还有变成鲜红色的手掌上,形成透明的水色,随即融化了。
他吐出来的白色气息让人有着甚于雪片的刺骨寒意。他转动着小孩子特有的纤细脖子,白色的吐息便随着动作而游移着,更增添了几许寒意。
他已经站在那边一个小时了。小小的手和裸露出来的膝盖也像熟透的果实一样红通通的,完全失去感觉了。怎么搓怎么抱都只有一种沁骨的寒意,他就这样不知不觉、茫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这里是北边的中庭。狭窄的庭院的角落盖着一座已经没在使用的老旧仓库。土墙上的裂痕更凸显了寒气。庭院的三方分别为主房和仓库,另一边则为土墙所围住,然而在这个无风却尽是寒意的时刻里,这样的结构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遮挡寒意的好处。庭院里甚至没有堪称为庭树的树木。当夏天来临时,蝴蝶花就会绽放,然而现在裸露出来的地面上却只有斑斑驳驳的白色雪花。
(真是个固执的孩子。)
祖母从关西嫁到这边来。现在连故乡那边的腔调也都磨光了。
(至少哭一下多少也会让人觉得不舍得嘛。)
(妈妈,其实您不用对他那么严厉的。)
(就是因为你那么宠他,才会让他变得那么固执。)
(可是……)
(现在的年轻父母只知道取悦孩子。孩子就是要严格管教比较好。)
(可是妈妈,万一孩子感冒了……)
(小孩子不会因为这一点点的雪就感冒的。—一你给我听好,除非他老老实实地道歉,否则不准他进屋里来。)
他始终只是站着。
其实原本整件事情只是有人把水滴在洗脸台的地板上没有擦干的小问题而已。弟弟说是他,他说不是。以他的想法,是因为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所以才敢这样理直气壮的说。祖母常常告戒他,说谎是最要不得的事情,因此他不能骗人说自己做了那样的事。
(只要老实招来,道个歉就没事了。)
祖母说得很严厉,因此他只能一再辩解不是自己做的。
(如果不是你做的,那会是谁?)
因为他不知道真正的犯人是谁,所以回答不知道。他也只能这样回答。
(为什么这样固执呢?)
因为祖母老是这样说他,才造成他幼小的心灵也就认定自己有着固执的脾气。他虽然不是很清楚“固执”的真正意思,但是却以自己的方式解读为:因为我是一个“固执”的孩子,所以祖母不喜欢我。
他没有哭,只是感到困惑。祖母一再要求他道歉,可是万一妥协道歉了,自己岂不变成了祖母最讨厌的说谎小孩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得茫茫然。
走廊在他眼前延伸而去。走廊上的大玻璃窗对面便是餐厅的纸门。从只安装了半片玻璃的纸门里可以看到祖母和母亲在餐厅里争论着。
她们两个人起争执总是让他觉得好悲哀。最后通常是母亲认输,然后一定会无奈地跑去清洗浴室。他知道母亲总会躲在浴室里偷偷哭泣。
——妈妈是不是又哭了?
他想着这件事,茫茫然地站着。胸部觉得有点麻痹了。他把整个重心移到单脚上,膝盖便隐隐做痛。脚尖没有了感觉,他还是勉强的试着动了动,结果立刻窜过一阵冰冷而锐利的痛感。他可以感觉到膝盖上溶化了的雪化成冰冷的水滴流向小腿肚。
就在他以小孩子那般的方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时,突然有一阵风拂过他的颈部。不是空薄的冰冷的冷风,而是一道非常温暖的风。他环视着四周,因为他以为是有人怜惜他,帮他把门打开了。
然而环视了周遭一圈之后,他发现每一扇窗都还是紧闭的。面对着房间那一边的玻璃,因为屋内的暖空气而罩着一层薄雾。
他狐疑的歪着头,再度转头看了看四周。温暖的空气仍然不停地流向他。
他看向仓库旁边,顿时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一个白色的东西从仓库和土墙之间的小小隙缝里伸了出来。看起来像是人的手臂。是一只裸露到上胳膊、白皙又丰盈的手臂从仓库的隙缝中伸出来了。看不到手臂的主人。他心想,可能是躲在仓库后面吧?
他觉得好不可思议。仓库和土墙之间的隙缝那么的小。昨天弟弟还因为拿不到滚进那个狭小隙缝中的棒球而哭了一整天。就算以他或者弟弟的小小身躯来说,那个隙缝除了手臂实在也容不下其他东西了。但那只手臂看起来像是大人的,而那个人又是怎么把手臂伸进去的呢?
手臂的肘部以下的部位像拨着水似的摆动着。他发现那只手在召唤他,便往前踏出一步。很不可思议的是,已经冻僵了的膝盖竟然没有发出嘎吱嘎吱的干涩声音。
他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因为他发现那道温暖的空气是从那个方向流过来的。他真的好冷,而且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因此便乖乖地走过去了。
雪花已经将整个地面都覆盖住了,几乎将他小小的脚印给完全盖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白色的天空仿佛晕染了墨汁一般,颜色渐渐产生了变化。
短暂的冬天白昼逐渐地染上了夜色。




第一章
第一章——



广濑一走进校门,便看到校舍前面的前庭一带有满坑满谷穿着浅色调制服的学生,充满了学校特有的喧闹气息。与其说是高中特有的气息,不如说是结束长期休假之后独特的味道。远处的蝉鸣声乘着微微含有海水味道的风传了过来。

学生们穿着白色和灰色相间的制服。明亮的蓝灰色领带看起来有种清爽的感觉,不过站在学生的立场,可能会觉得反而让人热得受不了吧?为了贪图一点凉快而将衣领松开来的学生被站在校门边的老师给逮个正着,好好地训了一顿。

广濑见状不由得笑了笑,然后才发现自己的衣领也松开的。他赶紧将公事包夹在腋下,重新打好领带。脸上带着一丝丝的苦笑。

广濑就读这所高中时所穿的制服并没有领带的设计。那里在广濑毕业之后的第二年,原本带点僵硬感的开襟衬衫和黑色的学生裤所搭配而成的夏季制服才变成现在的样式。那种制服款式只适合正经八百的老师穿着。而现在自己却成了那种正经八百的老师——正确说来只是实习老师——实在有点可笑。

广濑混在几名教师当中从职员用的玄关走进校舍,几个熟悉的面孔擦身而过,广濑一边不断地点头打着招呼,一边把手伸进公事包当中拿出校舍的指示图确认着建筑物。他环视四周,寻找特别教室。

广濑三年多前从这所私立高中毕业。就偏差值而言,这所学校算是高水准层级的男校,再加上也算是有一段历史,因此被归入明星学校之列。除了毕业生进入有名大生的升学率还不错,除此之外就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虽然不是特别有趣的高中,但也不是一所让人讨厌的学校。

这所学校只有高中部,以这种类型的明星学校而言算是比较稀奇的,每一个学年都只有六个班级。而每个班级大约都只有四十个人,以都市学校而言,可以算是小规模的学校。广濑在学时,古老瓦造的校舍就盖在市区的正中央,但是由于近年来的风潮影响,校舍已经移到市区之外了。这是发生在三年前广濑毕业之后隔年的事。

由于这样的因缘际会,在开始接受教育实习训练的时候,广濑才在毕业只后第一次踏进母校。其实要是真的想回母校的话,他随时都可以来,只是没来由的总会有些畏缩。

学校这样的场所是自己就学期间的活动领域。这里是他的生活场所,是位于家庭的延长线上近在咫尺的场所。可是,一等他毕业,这里就变成了别人的场所了。他成了校外人士,成了一个入侵者。更何况以广濑的情况而言,校舍在他毕业只后整个迁移过,连制服也都做了整体的改变,现在这个母校对他来说,跟一所完全陌生的学校一样,并没有多大的差异。

他曾经来参观过一次当时还在修建中的新校舍。这一带近海,到处都是延绵不绝的荒芜休耕地。而在这当中不断有以风平浪静的大海为背景,看起来像搭盖某种大帐篷似的建筑物群耸立起来。宽广的道路贯穿了平坦的土地正中央,学校附近盖起了越来越多的大型住宅区。他还记得还在建筑中的建筑物和同样还在建筑中的学校形成奇妙的景象,让他觉得像是坦克或者航空母舰浮在水面上一样。

而现在,原本建筑当中的住宅区已经完工,房子栉比鳞次地耸立在原本荒芜的休耕地上,形成了一个大规模的新城镇。私铁的路线也延长了,崭新的车站前方有着不断扩张地图的闹区,然而对广濑而言,这里已然是一块陌生的土地。

这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和“母校”这两个字所勾起的感伤情绪相符。瓦造的校舍或者是比校舍更充满阴森味道的校树就不用说了,连以“历史”两个字来形容都稍微太过陈腐的气氛、用“传统”来形容都觉得太过粗俗的印象都不具任何意义。

学校非常宽广而明亮。耸立在漂亮校舍当中的树木洒落下微弱的阴影。校园内设计成几何图形的草坪散发出浓绿的色调,但是正因为整理得太过干净,反而缺乏一种植物茂盛的印象。从正门通往中庭的道路两边的应该是樱树吧?以树干的粗细来看,应该是从位于市中心的旧校舍那边移植过来的,但是被等间隔种植及刻意修剪之后,跟原来的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他当然没有重回母校怀抱的感慨,倒是有一股失去依靠似的怀旧情感在心头游移着。他莫名地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那种感觉和广濑情绪低落时一定会感受到的独特情绪极为类似。——就像失去祖国者的感伤。



广濑的负责教官是一个叫后藤的理科教师。因为是私立学校,教师的流动率并不高。广濑在学期间的教师现在几乎也都还在这所学校内执教鞭。

后藤是化学老师,是广濑就读一年级的的班导师。广濑得到他多方面的照顾,也受到他很多影响。

广濑很喜欢后藤而后藤对广濑似乎也特别有好感。除非必要,否则后藤都不回教职员办公室,他把化学准备室当成自己的落脚处,而广濑也在里面待了三年之久。拜此之赐,广濑对化学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也因此只有化学一科的成绩比较能看。为此他进了大学的理学部,不过广濑并不想成为研究人员,可也不想当一个平凡的上班族,因此便打定主意当老师。也许不全然是从后藤的身上看到身为教师的崇高理想而受到触发,不过要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到后藤的影响也不为过吧?

※※※

特别教室被整合唯一,划分出一块区域成为特别教室大楼。八月份前来接受学习辅导时他就接到指示,要他今天到校之后就直接到化学准备室来,可是广濑并不知道化学准备室在什么地方。依照指示图边走边找,完全陌生而充满闲散气息的特别教室大楼让他有一种疏离感。他在三楼的尽头找到了化学实验室,旁边就是化学准备室。

广濑轻轻敲了敲准备室的门。里面立刻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应。

“哦。”

“打扰了。”广濑招呼了一声,将门打开,顿时一股油味伴随着冷气迎面扑来。那是和化学准备室不相称的松节油的味道。

“啊,你这不是完全变成一个大人样了吗?”

挪揄似的笑着的后藤站在放在不算宽广的准备室旁边的画框前面。后藤画画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兴趣。他具有不像外行人会有的高水准绘画修养,兼任必修的美术社团的美术老师一职。现在他并没有在画图,只是看着自己完成的作品。

一边的墙上摆着橱柜。对面的墙边则摆着三张紧靠在一起的桌子。其中一张,就是位于画框旁边的那张桌子上散放着笔洗的颜料、调色盘等用具,而其他两张桌子上则放着看来像是教材之类的东西,但是仍然一样的混乱。被丢在地上的实验用具和帆布鞋、贴在墙上的周期表和备忘纸,使得准备室里看起来就是一副杂乱的景象,和以前广濑经常造访的那个准备室的印象紧紧地重叠在一起。

广濑望着一点都没有改变的后藤的脸,终于笑了。现在他终于有“我回来了”的感觉。

“好久不见了。”

广濑说完,后藤立刻笑了起来。他们在八月举行的学习辅导时就见过面了,所以也不算多久没碰面,可是看到在准备室中的后藤时,广濑却有一种莫名的好久不见的感觉。

“没想到一转眼你也到了打领带的年纪了啊?”

“承蒙您的照顾。”

广濑寒暄过后,后藤指着进门后的第一张桌子。

“你就用丹野老师的桌子吧。”

教化学的老师只有后藤和丹野两个人。年级老大个性又温厚的丹野老师对松节油的味道是敬谢不敏,几乎不到准备室来。后藤的个人物品理所当然似地放在丹野的桌上,他连这种习惯都还跟当初广濑念书时一样,让广濑觉得好生怀念。

“看来你已经不会迟到了哦?”

“人是会成长的生物啊。”

广濑说完,后藤朗声大笑。

广濑的父母在他高中二年级的冬天时调职。因为在那个时节没办法办转学,所以就只有广濑一个人留了下来,在这里租房子住。然后他直接进了当地的大学念书,结果自始至终他都留在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

开始独居的生活之后,因为没有人强制他去上学,所以他迟到的记录就越来越多了。“你要适可而止啊!”就在他连续迟到一个月的时候,当时的三年级级任辅导这样骂他。结果在受到责骂之后,他缺席的机率又相对地增加了。总之,他似乎并不喜欢上学。

其实广濑是一个没办法融入学校环境的孩子。他没办法和同年级生打成一片,又不懂如何跟老师们妥协。他并不讨厌念书,但是必须和其他人一起被囚禁在学校这种栅栏当中长达几个小时,却让他觉得痛苦不堪。和父母同住时,他觉得和父母争吵是一件麻烦事,所以总是安分地乖乖去上学,但是一个人生活之后,就好像紧箍咒被解开了一样,他渐渐地会翘课了。虽然还不至于严重到拒绝上学的程度,不过要说他纯粹只是懒惰的话,这当中的来龙去脉或许又牵连太广了。

在经过多次的争执和讨论,却仍然完全没有改变的广濑让导师简直是伤透了脑筋。结果导师只好找上和广濑感情深厚的后藤大吐苦水。

“人跟咸鱼干差不多。”

后藤这样说。

“不习惯的时候嫌他太臭,令人作呕,可是一旦习惯之后,却又很懂得享受其美味。如果嫌它臭就把它丢了的话,那就一辈子都吃不到了。”

对于后藤这样的说法,广濑当时的答复是——那就一辈子不吃啊。事实上那时候正是广濑认真思索到山里面结庵隐居的对策的时期。尽管如此,或许多少也受到后藤的一席话的影响吧。之后广濑就渐渐地能够豁达的面对他人了。在高中三年里,类似这种的事情多不胜数。

总之,广濑是一个让师长觉得有点棘手的学生,而后藤当时只不过是耐着性子听广濑发泄牢骚而已,其他的老师也都知道这个情况,因此对于广濑一天到晚赖在后藤那边一事也就抱以默许的态度。于今想起,广濑觉得自己一定给后藤造成很多麻烦。

“那么我们到职员办公室去吧?”

后藤拿起挂在腰上的毛巾擦着手。那似乎是他转换心情时的习惯动作。“好。”广濑点头,将公事包放到桌上,跟在顶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表情的后藤后面走着。

很不可思议的是,广濑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疏离感。他总觉得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后藤却刻意把他叫到准备室来,目的或许就是为了让他比较好过一点。



广濑到教职员办公室参加了会议,然后出席开业式。今年的实习老师不到十个人,理科的实习老师则只有广濑一个人。共中的八个人都是广濑的同级生,但是他几乎都没有印象。

广濑天生就不是广交朋友的社交个性。他并没有兴趣把昨天看到的电视节目的感想拿到学校来讨论。在校外他更是没什么兴趣和别人交换对于老师或同学的评论。他知道如果想要跟别人有进一步的互动,就必须忍受这个阶段,可是身为高中生时的广濑却没有办法产生和困境搏斗的挑战意念。他并不觉得一个人独处是件痛苦的事,也不怕被孤立。班上有不少是一直到了学期终了他都没有说过话的同学。他跟那些也常常把时间泡在准备室的几个同学多少会谈一些话,但是交情也还不至于好到会跟他们约在校外碰面,因此真要说他在高中三年当中交到的朋友,勉强说来大概也只有后藤一个人吧。

当广濑被校长叫到排得整整齐齐的学生们面前介绍给大家认识的,广濑满脑子茫茫然地想着这些事情。

※※※

开业式结束之后,后藤便前往他所带的班级的课外辅导室去,广濑跟在他后面走着。

后藤现在是二年六班的导师。

“我负责的班级一星期有十六个小时。四堂二年级的化学课和两堂一年级的理科Ⅰ,另外还有课外辅导和必修社团。现在全部都要变给你了。”

“交给我?”

“我全程做一次示范让你看看怎么进行,以后就随你高兴怎么做。我会在一旁温暖的守护着。”

“不应该只是守护吧?”

“当然只是守护。”

后藤微微地笑着,广濑只好低声地回应“是、是。”

“好,现在都到齐了吧?”

后藤站在讲台上环视整间教室,吆喝了一声,课外辅导的时间就这么开始了。广濑站在贴在讲台旁边的时间表前面,忍受着学生们投过来的让他觉得不甚舒服的视线。有些是充满好奇心的视线,有些则是刻意回避的视线,他知道学生们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后藤粗着嗓子重点式的将该传达的事项传达给学生们知道。那口齿清晰、容易理解又有着抑场顿挫音调的语气让广濑觉得好怀念。

后藤的话题延伸到预定在十天后举行的体育祭上,学生们的注意力于是集中到讲台上了。好不容易挣脱了视线的包围,广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学生会那边应该还会交代些什么,所以在不要太过分的范围内你们就尽情地玩吧。”

这种说法如假包换就是后藤式的样板。

“你们想做什么随你们便,不过我可是不负责任的。在你们自己能够背负起责任的氛围内放手去做吧。”

广濑轻轻地笑着,将视线从后藤身上转移到学生们那边。学生们的反应各有不同。对广濑而言,后藤是个好老师,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班上的某个人来说他也是个好老师。有人会觉得他粗俗,也有人会看不顺眼他老是装出一副很能理解别人的样子,甚至也有人会把后藤的话照着字面的意思听进去,认为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眼前的学生们脸上露出的各种不同的表情让广濑有这样的想法。

广濑环视着教室,微微地苦笑着。四十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就一所学校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一旦离开校门,再也没有任何景象比现在更怪异的了。同样的年纪、穿着同样的衣服、顶着同样表情的人群。每个人都长着一副优等生似的脸孔,让广濑想起整齐的排列着的鸡蛋盒。

广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环视着教室,突然间他的视线停住了。

教室后方坐着一个微微吸引住他目光的学生。有那么一段比瞬间还长的时间,广濑的视线定在他身上,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并没有特异的外形。既不特别丑,也没有特别抢眼。他甚至没有看着别的地方,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跟其他的学生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讲台上的后藤。然而很明显的,他就是跟四周的学生不一样。真要问他有什么不同,广濑又答不上来,但是他却可以断言那个学生就是与众不同。

若要勉强说来,大概是气息不同吧?广濑觉得哪个学生身上的空气、释放出来的气息、色彩等等都跟其他人有着莫大的不同。

“班上有个奇怪的家伙。”当广濑在内心里独白时,听到后藤呼唤他。后藤站在讲台上对他招招手,他赶紧把心思收回来走了过去。

后藤说今年可以让大家轻松快乐过日子的季节又来了,然后把广濑介绍给学生。

“这是实习老师广濑,大家要适度地疼惜他哦。”

后藤话声一落,教室四处零零落落地响起一些干笑声。后藤把出席簿交给广濑。

“点个名,把这些影印的东西分给他们就好了。我先回去睡个觉。”

后藤指着放在讲桌上的影印稿说道,广濑点点头,后藤便轻轻地笑着离开了教室。看来他并不想在一旁观看广濑的处女秀。

“我叫广濑,请多多指教。”打完招呼之后,广濑按照后藤的指示把影印稿分送下去。他将粗略分成几叠的纸张交给最前面的学生,看着他们把纸张传向后面去,同时再度看着学生们的脸。他的视线还是不期然地停在“他”的身上。

他从前座同学传过来的纸束当中抽出一张纸,再将剩余的纸张传给后座的人。不发出一点点声音,看起来仿佛连空气都是静止的。

如果“他”是一个非常脆弱、线条纤细的人的话,或许广濑就不会特别去意识到“他”的存在。然而“他”的外表看起来和“他”的动作成反比,充满着活力。或许是那挺直的腰杆造成的印象。“他”的外表只有成长期的生物才具有的豁达且健康的气息完完全全地表现出来。然而当“他”活动时,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释放出任何气息。至少从外型上看来,“他”完全没有别人所期待的年轻人特有的畅快动作。由于这样的极度不对称,反而吸引住了广濑的视线。

广濑一边接过送回来的多余的影印稿,一边在心里想着,“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啊。”

当广濑点名时,在叫到“高里”时,“他”回应了一声。非常平静的语调。因为声音本身有着年轻的活力,反而更让广濑有一种好像平板不带感情的印象。

“可以念成takasato吗?”

广濑若无其事地加以确认,因为他想让“他”多说一点话。但“他”只是非常简短地回答了一声“是的。”



回到化学准备室时,后藤正把咖啡倒进烧杯当中。广濑把出席簿递过去,他便指指自己的桌上,然后从橱柜里拉出另一只烧杯。广濑把出席簿放到后藤的桌上,打开书架,拿出两个和教材杂乱放在一起的广口瓶。他知道其中一个装着砂糖,另一个则装着奶精。

“你还记得啊?”

“这种事怎么忘得了?”

广濑说道,后藤哈哈大笑。贴着没有写任何字的标签的透明瓶子装的是砂糖,而茶色的瓶子则是奶精。对以前老是窝在化学准备室的广濑而言,这些真的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事情。广濑将瓶子和药匙放到桌上,后藤把烧杯递了过来。广濑拿出手帕接下了烧杯。没把把手的烧杯装了热水之后当然十分烫手。在化学准备室如果想要享受喝茶的待遇,手帕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真的好怀念哦。”

“我就说吧!”

后藤很得意似地说道,让广濑觉得好笑。

“最近也有学生来吗?”

“没有像你一天到晚泡在这边的家伙,不过午休时间会有几个人过来,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

广濑不由得笑了。

“是一些会用烧杯煮拉面,用试管做冰糖的家伙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后藤笑着说。

“唉,这样的人随时都有,不过当上实习老师之后又回来的,你却是史上头一个。”

广濑轻轻地笑了。广濑以前在学校里念书时也另外有一些老是泡在准备室里的人,不过大部分都是跟广濑同一类型的人。毕业之后,他们选择了色彩缤纷的人生道路——从研究人员到医生,甚至连演员和活动家都有,但是却没有人当上老师。

“当个假老师的感觉如何?”

“笔墨难以形容的感觉。”

“我说吧,那一班学生看起来不怎么好玩吧?”

广濑低垂着头露出苦笑,然后他突然想起来。

“有一个看起来不太一样的孩子。”

“哦。”后藤应了一声。

“你也注意到了吗?是高里吧?”

广濑点点头,后藤笑了。

“与众不同的人辨别同类的能力和可真是厉害啊。当我看到高里的,心里就想着,这个家伙跟广濑很像。”

“他的类型跟我不一样吧?”

广濑说道,后藤瞪着天花板看。

“是不同,因为你看起来挺神经质的样子。不过还是一样显眼,不是吗?”

“我有那么显眼吗?”

“当然显眼。广濑和高里都超出范围的显眼。”

“或许也可以说碍眼吧?”说着后藤又笑了。

“那小子也在美术社。——画出来的画倒也让人印象挺深刻的。是个奇怪的家伙。”

“啊?”

“我说他是个奇怪的家伙,比你奇怪好几倍。广濑反倒比较容易掌握。”

后藤的表情看起来有着莫名的深刻色彩。

“广濑跟我一样是正常范畴之外的人,所以我很容易就可以掌握你。可是高里就不同了。”

“高里不也一样超出正常范畴吗?”

“但是还是有所不同。我跟你是基于自己的选择而异于一般人,但是高里却没办法融入其中。他是因为毛色异于其他人而显得不同于常人。他的不同处就在这里。”

“你观察得可真是到家啊。”

“是吧。”后藤苦笑着说。

“他的气息跟其他学生都不一样,对不对?”

“是不一样。”

“与其说是奇怪,我倒觉得高里是一个异质的存在。”

听得出后藤的语气中隐含着几许担心。

“有什么问题吗?”

“是没什么问题。高里跟你不一样,他天资聪慧,不但脑筋好,而且具有协调性。”

“那个时候真是辛苦您了。”

广濑恭恭敬敬的正经说法让后藤笑了起来。

“他就像台风眼。他本人有多安静,四国就有多狂乱。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这个班级虽然不怎么有趣,不过用一般的方法是没办法带的。”

“为什么?”

“因为有高里在。”

后藤说着便站了起来。拉开窗帘,让阳光洒满整个室内。他拿起挂在腰间的毛巾擦擦手,然后站到画框前面。

校园的风景正逐渐在十号大小的画布上形成。看起来像校园一角的景色被用鲜艳的色彩描绘出来,上面还画了几个看起来像妖怪或妖精、穿着制服的学生。有带着老气的脸孔躲在树后的人,有像在板凳上姿意横行的癞蛤蟆一样的人,有几个看着癞蛤蟆而摆出奇怪姿势的人。画面本身乍看之下充满了阴森的味道,然而只要仔细一看,却可以感觉到画中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默风情和温暖。

第一次望到后藤所画的画时,广濑大为惊讶,但是随即又觉得那真是充满了后藤风格的作品。后藤经常画学校的景致,但是却鲜少有人出现在他的画中。广濑知道有一次他将一幅穿着奇装异服的动物聚集在职员室喝着酒的画题名为“会议”,结果惹得校长颇有微词。

也不见得是受到后藤的触动,但是广濑也选择了美术社作为必修社团,或许他喜欢只要面对着画布就可以将自己封闭起来的那种感觉。他曾经试着想画出后藤那样的画作,结果只是让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一点绘画细胞的这个残酷事实。

看到后藤开始望着自己那幅尚未完成的画,广濑便默默地坐到桌子前面,摊开实习日志。

第二天开始正常上课。广濑跟在后藤后面四处奔波,当天下午,他已经满身大汗地站在讲台上了。实习期间只有短短两个星期,正确说来是十二天。当广濑专注地投入工作中,结束相当于实习期间的六分之一的两天时,校内开始弥漫着体育祭之前浮动的气氛。

※※※

白色的花盛开了。

整个视野当中尽是一片原野。天空展开成一个像是对切成半的球形。原野像一个无穷尽大的圆盘一般。他从来没有看过绵延到地平线彼方的广大原野。

他环视四周。三百六十度,原野形成一个完全的圆形。连边缘都是一片平坦,一点点的起伏都没有。

“真惊人。”

他自言自语道,然后才发现自己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啊?他觉得自己住家周遭和小学的四周,以及好不容易才记住的通学路上的周边都没有这样的地方。

于是他抬起头来,天空有着复杂的色彩。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天空。

天空是一片水蓝色。感觉上比常看到的天空的颜色要淡一点,或许是因为整片天空布满了非常稀薄的卷云的关系。淡淡的水蓝色当中晕染着淡红色和浅绿色的色彩。

他茫然地仰望着天空。心里想着,下次涂天空的色彩时就别用蓝色,该用水蓝色试试吧?当卷云缓缓地流动时,天空的颜色就像极光一般开始产生变化。

抬头仰望天空好一会儿之后,他再度环视四周,又自言自语道。

——可也别忘了月亮。

像满月一般明亮而泛白的月亮升上了有着不可思议的颜色的天空。月亮的四周可以看到非常朦胧的白色星光。循着星星的形状,他看到了第二个月亮。

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月亮好象不止有一个。

仔细算了算,有着各种不同形状的月亮,大大小小一共有六个挂在天际。太阳却不见踪影。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定定地看着天空好一会儿。空气不冷也不热,和缓的风吹过来,飘送着微微的香气。是花的香味,还有草的味道。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把视线转回大地。平坦的大地覆盖着像胎毛般的绿意。那是高及他的膝盖的草。茎从纤细的叶片之间笔直地延伸而出,顶端镶着几朵像指甲一般的花。走进一看,花朵长得稀稀疏疏的,但是放眼望去时,却形成一片朦胧的白。

“呼~”吹起了一阵微强的风。草和白色的花一起随着风势摇摆着。小小的花朵碰撞在一起,发出仿佛玻璃相互撞击时的澄澈声音。柔和的草搔得脚底发痒。

于是他发现了。那里并不是原野,而是一片湿地。他那小小的脚,刚好到小腿肚的中央都浸在澄澈的水中。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清澈的水,他甚至怀疑是否真的会有这样完全没有波动或流动的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他的脚完全没有被水濡湿的感觉。他试着抬起一只脚看看。水滴像破碎的水晶一般散发着光芒滴落,然而他的肌肤甚至没有残留一丁点的湿气。

水底铺满了灰色的石头。难怪大地是平坦的。大大的四角形石头整齐地罗列着,上头则盛满了水。纤细而呈现鲜绿色彩的茎从石头当中长出来。小小的鱼儿活蹦乱跳地从簇生的草丛暗处游了出来。

他高兴地发出欢呼声。把手探进水中企图捞起小鱼。在他那小小的手的追逐下,鱼儿并没有惊慌失措地逃窜,不但如此,甚至还主动游到他的手指头边。当他的手指头一动,鱼儿便围也似地靠过来。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他用两手连水带鱼地将之汲起,然后环视着四周。他也开始了解到,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水从指缝间滴落,当鱼儿随着滴落的水滴滑过指缝间时,产生一种轻微的瘙痒感。

——好漂亮的地方。

他毫无意义地点点头。再度环视着四周,然后踩溅着水开始往前走。他每走一步,花儿就不停地摇曳着,在脚边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他不记得之后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走了好长一段距离,不管走多久,他一点都不觉得累。无限绵延,绽放着满坑满谷的花的风景让他百看不厌。他觉得好满足,怀着幸福无比的心情继续走着。时而会有不知来自何处的小鸟飞过来停栖在他的头顶和肩头上。嬉戏了一会儿之后又飞走了。

目送着鸟儿飞去,他发现前方远处便是原野的尽头。白色的花朵消失于恻边,隐隐约约可看到一片青绿。好象是有河川流过。

他朝着河川走过去。可是走了又走,他就是没办法走近河川,就好象追赶着漂流而去的水一般,永远遥不可及。他一边跟小鱼和小鸟嬉戏,一边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才接近了河流。

看起来像小河流的河川其实是一条大河。对岸看起来是那么地遥远,河床深不见底。铺着石板的大地嘎然而止,前头除了一片深绿色的水,其他什么都看不到。定睛一瞧,水色一样深浓,呈现出均匀的深色,好像没有比较浅的地方,他也清楚,水底大概也是没有什么起伏的地形吧?

他走到又深又宽的河川边缘,然后就没有再前进了。他还不会游泳。虽然好像没什么水流,但是他不认为自己能过得了这么宽的河面。

他失望地环视四周。远处好象有什么东西发着光。仔细一看,在蜿蜒流动的河川的远处上游(或者下游)架着一座桥。

这座桥呈半透明状,好像是用玻璃或什么东西砌成的。他露出了笑容,沿着河边往前走,开始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桥走过去。




第二章
第二章——



事情发生在第三天。结束三个小时的课,写完实习日志,正要下课回家的时候,二年六班的学生跑来叫后藤。说他们在准备体育祭,处理四角木材的时候不慎打破了玻璃窗。他赶紧跑到学生们手忙脚乱地进行作业中的体育馆后面,按照后藤的指示处理完毕。放学后留下来准备体育祭的学生们喧闹成一片。如果班上的学生在放学后留校,后藤也得跟着留下来。然而只要后藤留下来,广濑当然也就不好意思先回去了。

广濑想着这些事,联络了负责的职员,走在走廊上正准备回准备室,这时他看到二年六班的教室里有人影。今天并没有人提出课后要留在教师里的申请,他狐疑地往教室里探看,发现在里面的人竟然是高里。

看不出他在里面做什么,甚至看不出他像在想事情或发呆的样子。只见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手轻轻交抱着搁在桌上,视线望向窗户的方向。唯一的感觉就是——他就在那边。

“怎么了?还没回去啊?”

广濑站在洞开的教室门口出声问道,高里猛地抬起视线回过头来,然后静静地点点头。

“是的。”

“做准备工作吗?”

广濑不自觉地想找话跟他说,于是便一边问着一边走进教室。

高里笔直地回视着广濑的脸。

“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广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窜过高里的脚边。他停下脚步,视线追着那个掠过他视野的影子。那个影子的速度比广濑的视线还快,一溜烟地窜逃到广濑的视野之外了。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而且广濑也没有正眼看到,不过他觉得那个东西看起来像某种兽类。广濑愕然地环视着影子窜逃的方向,但是他当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有看到刚刚那个东西吗?”正想这样问,却和高里笔直的视线对个正着。他的视线当中不带任何色彩。广濑突然觉得很难为情,只好把视线投向教室的角落。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栖息着干热的夏天空气。

广濑苦笑了一下,再度看着高里,而他也定定地回看着广濑。

“留校赶工吗?”

“不是。”

“还是身体不舒服?”

广濑靠过去问着,高里却只是定定地抬眼看着广濑摇摇头。

“没有。”

高里的答复永远都是那么的简短。广濑盯着那张抬眼看着自己的脸孔。高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好像大彻大悟的人一样。

“你叫高里,是吧?”

广濑再度确认这个他已经牢记在心里的名字。而高里只是点点头。

“你没有参加课后社团活动吗?”

“没有。”

“为什么?”

广濑想尽办法要让高里多说一点必要的答复之外的话,便这样问道。高里微微歪着头,以不像他的年纪该有的平静声音回答道。

“因为我没有加入社团的兴趣。”

虽然总算让高里开了口,可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违和感还是没有改变。高里并没有拒绝广濑,但是看起来也不像欢迎他的到来。纯粹只是因为广濑跟他讲话,所以他尽责地回答而已。就只有这样的感觉。

“你在做什么?啊,我不是在责问你,纯粹只是好奇。”

高里微微歪着头,回答道:“我在看外面。”

“只是看吗?也没有想什么吗?”

“没有。”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广濑不认为可以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不过还是把视线望向窗外。因为角度的关系,从广濑所在的地方只能看到体育馆的一半屋顶,还有上头那条用蓝色的玻璃制成的桌子似的水平线。坐在椅子上的高里或许只能到天空吧?

“只能看到天空啊。”

“是的。”

高里把脸转向窗户的方向。从视线的角度来说,他似乎是在看天空。外头天气很好,在九月的这个时刻却还看不出即将天黑的样子。只有万里无云的冷冷蓝空像一块布景一样无限扩展着。

“我看不出这样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

广濑的语气中很明显地带有困惑的色彩,但是高里并没有特别回答他,只是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广濑莫名地感到心浮气躁,可是又觉得在这个时刻转身逃离教室实在有点不甘心,于是他便毫无意义地问了高里一些问题。譬如体育祭时他参加什么比赛?喜欢运动吗?上课还愉快吗?擅长的科目?一年级时的导师是谁?毕业于哪所高中?还有家庭成员等等。

高里看着广濑的眼睛,简单地一一回答。没有决定参加什么比赛、没有特别喜欢或讨厌的运动、没有特别觉得学校无聊、没有擅长的科目等等。他总是非常简短地对广濑提出来的问题做最低限度的回答。

他不会多说没有被问到的事情,也不会对广濑提出任何疑问。只要问他,他会有答复,但是如果没有多问,他就不回答。虽然看不出他对应付广濑一事感到痛苦,但是也没有积极地想和广濑交谈的样子。

“我这样说可能有点冒昧,不过我觉得你有点奇怪。有没有人这样说过你?”

广濑知道这个问题有点失礼,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结果只得到高里简短地回答了一声“有。”声音中不带任何一丝丝感情。

“我就说吧。”

广濑笑着说,高里也挤出了一丝丝的笑容。那种表情就像熟悉人情世故的大人们所惯用的应酬表情一样。高里不会给人粗俗的印象,所以不至于产生不快感,可是就是无法拭去那难以形容的违和感。他那沉着稳重的态度和声音与其说大幅超越了年龄的层级和带有大人的味道,不如说给人一种老成的印象。而那种感觉和他真实的年少外表实在不相符。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那么地不协调,让广濑感到极度困惑。

广濑切身地体会到后藤所说的异质。真要说高里是个“奇怪”的人,不如说是“奇妙”的人。因为他没有任何地方会引起别人不快,所以好像只有“异质”能作贴切的形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是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扭曲的思考模式。

“我打扰到你了?不好意思。”

广濑这样说道,用张带着笑容的脸便回答道:“没有。”



“高里这孩子真是奇怪。”

第二天午休时间,广濑在化学准备室里这样说。后藤出去吃午饭了。

广濑的身边有四个学生。广濑心想,不管是现在或以前,总会有把准备室当根据地的人。这些人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太多或过少,在教室里找不到落脚处。只是广濑在学期间时,聚集在准备室的都是一些有着更为破天荒想法的学生,而现在围在他身边吃着午饭的学生和以前看到的人相交之下,让他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我们都很清楚高里是很奇怪。”

用感慨的语气这样说道然后抬起头来的是一个叫筑城的学生。他跟高里同样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好像是今年才开始到准备室来串门子的。

“我知道,昨天我跟他讲过话。”

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像准备室这么适合用来吃午饭了。不但采光好,夏天时还会开着冷气。后藤还会大方地请大家喝茶。只不过用的容器是烧杯。

“那家伙乍看之下很温和,对不对?”

筑城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点刺。

“难道真实的生活中不温和吗?”

“这个嘛,也许吧。”

语气中隐约含有些许的不满。或许是有不同的看法吧?一个叫岩木的学生看着筑城的脸。

“怎么了?”

“没什么。”

被筑城不客气地一顶,岩木很明显地表现出畏怯的样子。他也是二年级的学生。就读二年五班,但是上选修课目时是和二年六班一起上的。

“干嘛?你讨厌高里吗?”

“没什么。”

“干嘛呀,有话就说啊!”岩木紧追不放,筑城把脸转开,企图不去讨论这个话题。一年级的野末和三年级的桥上兴味怏然地看着他们。

“他不就是一个个性阴沉的人吗?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好。还是那个家伙背地里做了什么事?”

岩木问道,筑城便一吐为快似的说。

“总之,那家伙就是奇怪。”

他的语气中莫名地带着焦躁的味道,所有的人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哪里怪?”

桥上继续追问,于是筑城便低垂着眼睛,用坚定的语气嗫嚅地说。

“因为那家伙跟一般人不一样。”

广濑听出筑城的语气中隐含有让人不解的地方,便歪着头问道。

“高里不受欢迎吗?”

筑城一听,露出有点狼狈的样子。“我想,有人喜欢他。”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看着广濑。

“最好别跟那家伙扯上关系。”

“为什么?”

筑城没有回答。

“他有什么问题吗?”

“——总之,那家伙跟一般人不一样。”

岩木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话少而已吧?难道现在还有校园欺凌事件吗?”

岩木语带挪揄地说道,筑城一听,视线又垂了下去。迷惘了一会儿之后,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

“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

他警戒着四周似地说。

“高里有过神隐的经验。”

那一瞬间,广濑心里想着,“神隐”该怎么写?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脑海里才想到“神隐”两个字,不禁张大了嘴巴。

“神隐?你是说某一天就突然不见了吗?”

筑城点点头。

“好像是发生在高里念小学的时候。他真的在某一天就突然不见,一年之后突然又回来了。那一段时间高里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完全没有人知道。”

“高里自己怎么说?”

“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会吧?”

桥上好奇地把身体往前探。

“确定不是被绑架而是神隐吗?”

“好像是。所以高里重读了一年。”

“听起来真可笑。”

岩木不屑地说。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传闻吧?”

筑城瞪着岩木。

“是真的!因为这个故事非常出名。总之,高里就因为这样而整个人都变了。”

广濑觉得非常困惑。这一带在这几年当中急速地被开发了,但是他听说,筑城和高里都是在开发风潮形成之前就住在这里的当地居民。所谓的“出名的故事”代表的不是“学校发生的有名故事”,而是“当地发生的有名故事”,到这个阶段他都可以想象,可是要说到“神隐”……

“真无聊。”

岩木的一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但是“神隐”这个字眼却深深地印在广濑的脑海中。基本上广濑对神秘思想或超常现象没什么兴趣,但这也不表示他就一味地排斥。更何况和高里这个人一对照之下,他就很难像岩木一样把这件事情当作无稽之事来看了。



午休之后的第五堂课是必修社团活动。广濑和吃完午饭回到准备室的后藤一起前往美术室,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到齐了。

说是必修社团,其实实际情况跟美术社并没有多大差异。美术老师米田随便点了个名之后,学生们便三三五五地离开了美术教室。广濑根据自己以前的经验知道,学生虽然都抱着笔和素描簿离开,但是大部分的人要不是到图书馆或空教室去自习,要不就是跑到别的地方去玩了。一来老师也默认这样的模式,而学生们也知道这其中的巧妙之处,因此文化系列的社团通常都是最多人登记的社团。其中当然也不乏真的喜欢画画而留在美术教室的人。这些学生们听着后藤和米田在一旁话家常,一边开始自己的作业。

高里是留下来的学生之一。他将画框摊开来摆在美术教室的一角,从共用的橱柜里拿出画布。“他想画油画吗?”广濑莫名地有这样不可思议的猜测。可能是因为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油彩。高里以熟悉的动作从橱柜里拿出颜料盒来摊开,广濑默默地走向他。

走到可以看到画布的位置之后,他开始打了声招呼,听到广濑的声音,高里回过头来,认出是广濑后,便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和昨天一样,露出了像笑脸一般的形状。广濑举起手摇了摇,然后把视线望向高里的画布,定定地看着他的画好一会儿。

那确实是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画。有好一阵子,广濑就这样看看高里,又看看画布。

“……问这种事情可能有点失礼……”

广濑有点不知道如何启齿,但是他觉得非问不可。

“那是什么东西?”

画布上毫无章法似地涂着色彩,只是单纯的色彩。隐隐约约好像可以看出某种形状,但是就在凝神定视企图掌握具体的形状之时,却又觉得轮廓太过模糊,看不出真正的形体。使用的色彩非常的复杂。大致上说来,高里使用的都是柔和的颜色,可是感觉非常的不透明,很难说是美丽的颜色,不论是色彩或色彩的调配都不能用漂亮来形容,而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构图可言。

“是什么风景吗?”

广濑充满困惑味道的问题让高里微微地张大了眼睛。

“是的。”

他轻轻地挤出一张笑脸。看起来有一点点接近真正的笑。

“这是什么地方?”

广濑好奇地问道,高里却摇摇头。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却画得出来?”

广濑狐疑地反问,高里顶着一张很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

“为什么?”

“我在想,如果画出来的话,会不会就可以想起来?”

“原来如此。”广濑随口应了一声,心中着实对这个奇怪的家议感到惊愕。广濑怀着满腹的疑问离开了高里,突然想起筑城的话。——他曾经神隐过,一年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回头看着高里。很想脱口问道:那是你在神隐期间看到的风景吗?随即强行让自己闭上嘴巴,打消那个念头。没有仔细想清楚,他万万不能这样随便问。一来他不能随随便便就相信筑城所说的话,而目他也觉得,信者恒信,他更不能鲁莽地去触及这个问题。

“好奇妙的家伙。”广濑在口中喃喃自语道。

如果真的有过神隐事件,那么高里就真的不会记得那期间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够回想起来。自己的记忆当中遗失了某个片断确实是一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情吧?尽管如此,高里却又那么积极地想回想起来。这个事实让广濑感到疑惑。

人是非常敏感的生物。筑城的语气正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高里曾经有神隐的经验,所以人有点奇怪,跟他们有一点不同——所以让人无法产生好感。

一个人即使刻意隐藏自己的好恶之情,感觉依然会传达给对方。广濑不认为高里不会注意到这件事。高里是否不想抹灭“神隐”的事实?他是不是没有想过把那件事从自己过往的经历当中抹灭掉?没有想过要去遗忘曾经发生过的那种事?——或者,原本就没有“神隐”之类的事情?

高里置身在社团成员当中,默默地在画布上画着。他几度停下笔来,一边思索着一边涂上颜色,然后又几度用刀子将颜色刮掉。广濑唯一可以理解的事情是,画那幅画——进而想起以前的事——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第五天,星期五的第二堂课是漫长的课外辅导时间。话题当然只锁定在一个星期后就要举行的体育祭上。简单地做完各种注意事项的联络工作之后,接下来就只需要在一旁看着班级干部安排准备工作了。

学生们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天一边开着会。只因为老师没有站在讲台上,教室里就显得比平常喧闹许多。大家似乎要决定竞赛项目和准备工作的任务分配,可是整个过程和单纯的闲聊没什么差别。

站在教室后方的广濑看着整间教室。高里并没有加入闲聊,他完全被班上的气氛给孤立了,就好像空气在他的四周被阻隔了一样。没有人找他讲话,他也没有主动找到人交谈。他只是坐在那边,看着议事进行。他四周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协商似乎已经有了结果,所有的同学所参加的竞赛项目都明确地底定了。委员长五反田数着写在黑板上的比赛项目中的名字以再度确认,然后突然叫了起来。

“咦?少了一个人。”

广濑发现到少了的是高里的名字,可是他没有作声。高里也没有特别说些什么。最前排的学生在五反田的耳边窃窃私语,他顿时惊惶失措地看向高里。

“高里,你有希望参加的项目吗?”

五反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高里简单地回答了一声没有。五反田不知所措地看着高里,又看看黑板。

“只剩下两百公尺赛跑,可以吗?”

高里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五反田仿佛松了口气似地整个表情都放松了。

广濑一边看着整件事情的发展,一边企图掌握教室里的气氛。高里是孤立的。学生们都刻意忽视他的存在。很不可思议的是,广濑从中感受不到任何恶意。看来并没有人心存恶意地想孤立他,他们只是刻意把视线从高里身上移开。——这是广濑感受到的印象。

※※※

之后学生们为了各自被分派到的准备工作而离开了教室。按照惯例,体育祭是将一年级到三年级纵向分割开来,分成三个队伍来竞赛。各学年的五、六班——按照传统惯例称为蓝军——被编成一队。星期五的第五堂课是全校的课外辅导时间,因此教室里开始有一年级或三年级的学生进进出出。

后藤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回到准备室去,广濑则被留在教室里。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学生们一边闲聊一边做手工作业。

“广濑老师,如果您有空的话,能不能来帮帮忙?”

被学生们这么一喝,广濑露出了苦笑。

“我做什么好呢?”

“帮忙把这个裁开。”学生们把报纸递了过来,广濑看出他们可能正在做纸糊的小道具。高里坐在不远处,也乖乖地拿着剪刀剪东西。

“哟,广濑先生,您也被派上用场啦?”

听到这个声音,广濑抬头一看,只见三年级的桥上把头探了进来。

“实习老师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修行本来就很辛苦的。——这里有人负责啦啦队吗?”

桥上看着留在教室里的人问道。一个学生举起手来,桥上便开始传达联络事项,要他放学后留下来讨论啦啦队的事宜。

“高里,接下来剪这个。”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一块蓝色的布递给了正在整理剪过后的报纸的高里。

高里点点头,接下了布块,桥上定定地看着他。

“你就是高里?”

“是的。”

不管对方是同学还是学长,高里的态度完全没有改变,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只是定定地回看着对方的眼睛。

“哦?”

桥上很感兴趣似地应了一声,然后问道。

“听说你小时候曾经有过神隐的经验?”

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之后教室里的变化!广濑觉得在场的学生好像都被一股浓烈得几乎可以用眼睛看得出来的紧张感给攫住了。一瞬间之后,大家又顶着一张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表情开始作业,可是怎么看大家都像是死命地想将视线从某种让人感到不安的事物中移开似的。

“那是真的吗?”

桥上以充满好奇的语气问道,高里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不是绑架吗?听说你完全不记得了,是真的吗?”

“是的。”

高里淡淡地回答道,看不出他有特别不快的样子。

“就是所谓的失去记忆吗?真是厉害啊。”

这时候高里第一次皱起了眉头。虽然仍然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快,但是却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出他并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

“其实你是被带上UFO吧?最近常听说有这种事情发生。就是被让人觉得恶心的外星人做了人体实验,然后消除记忆之后又送回来。”

高里张开了嘴巴。这是广濑第一次看到他自发性地发表谈话。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桥上抬抬下巴,毫不犹豫地把视线投向筑城。

“无情的家伙!”广濑在心中骂道,这时他听到椅子翻倒的猛烈声响,瞬间表情僵住了。他寻着声音的出处回头一看,只见筑城脸色大变,站了起来。

“不是我!”

让人感到惊讶的是,筑城看起来竟然是无比恐慌的样子。

“相信我,不是我说的!”

筑城激动地否认,桥上看着他笑了。

“不就是你说的吗?”

“不是我!我没说过。”

高里只是把视线垂了下来。他的眉间微微地皱了起来,但是还是让人分不清楚那到底代表着什么样的感情。

“不是我,高里。”

桥上愕然地目送着逃也似地跑出教室的筑城离去。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

广濑也哑然失声。筑城为什么紧张到脸色整个都变了呢?这时候广濑更发现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场的学生脸上全部带着奇怪的表情。

他们看起来都一样紧张,而且又都拼命地想掩饰那种紧张感。每个人都刻意面无表情地装作没有注意到筑城怪异的行径。广濑觉得他们的模样像极了在电车中目睹醉汉胡闹的人们的反应。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高里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实在看不出他是那种可能会在私底下使用暴力的人。广濑不认为他是会直接造成他人产生恐惧感的人。

“我觉得筑城这家伙反倒比较奇怪。”

桥上喃喃自语着,在场的所有学生依然不予理会。



放学后校园里的喧闹景象依然没有平息。不知哪个队伍站在化学准备室的窗户底下努力地做着看板,而在某个死角的地方有红军的啦啦队正在做练习。二年六班也提出了留校的申请。后藤悠哉悠哉地画着图,因此广濑也好整以暇地埋首于他的实习日志当中。

就在这个时候,学级委员五反田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老师,有人受伤了。”

“受伤?是谁?”

“筑城。”

广濑顿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筑城?发生什么事了?打架吗?”

广濑惊慌地问道,因为他忘不了那幅奇怪的景象。

出乎意料之外的,五反田竟然摇了摇头。

“做立式看板的时候,不小心被锯子伤到脚了。”

“哦……是这样啊?”

广濑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很严重吗?”

后藤问道,五反田耸了耸肩。看来并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

“把他带到保健室去的时候,是流了一些血。”

“我去看看。”

广濑站起来说道,后藤对着他点点头。

当广濑和五反田一起赶到保健室时,筑城已经回家去了。

“回去了啊?”

既然他可以自行回家的话,那么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吧?广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同时却又觉得难以释怀。保健老师十时苦笑道。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反正他就是惊惶失措地跑回家去了。”

广濑在学时的保健老师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而申请退休了。十时是少数广濑没有看过的教师当中的一个。

“其实他的伤势还不到需要缝合的程度,我是交代过他最好到医院去一趟。”

“这样啊……”

广濑对着五反田举起手挥了挥,五反田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离开了保健室。广濑对着十时轻轻地点头致意。

“劳烦您费心了。”

“哪里的话。”说完这句话,和广濑差没几岁的十时笑了。

“喝杯茶吧?实习情况如何?”

“比我想象中的还轻松。”

在十时的招呼下,广濑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他以熟练的动作给广濑泡了一杯冰麦茶。

“广濑老师教哪一课?”

“理课——化学。”

“啊,那责任教官就是后藤老师咯?”

“是的。”

“那不就很辛苦?听说他会把所有的学生都丢给实习老师。”

“就是啊。”广濑苦笑着拿起茶杯。

“十时老师也是留校加班吗?”

“遇到有体育祭或文化祭的活动时,我都得等最后一个学生回去之后才能离开。因为随时会有人需要我。”

十时沉稳地笑了笑,也跟着坐了下来。

“现在的孩子都太不机灵了。刚刚那个……”

十时说着看着桌上的笔记。

“叫筑城来着,他也说他明明用脚撑着板子,规规矩矩地用锯子锯木板的。”

“用脚啊?”

“他用膝盖撑住木板,结果伤到小腿。撑住木板的他固然是不够机灵,不过锯木板的人也不太行。”

广濑再度看着十时。

“不是他自己伤到的?”

“不是。听说是有其他学生帮忙锯木板。”

“你知道使用锯子的学生的名字吗?”

广濑问道,十时很感讶异似的,又翻看了笔记本一次。

“大概是陪着他来的那个吧,嗯,叫势多。”

广濑不自觉呼地吐了一口气。

“怎么了?”

听到十时这么问,广濑赶紧摇摇头。十时觉得有点狐疑,说道。

“唉,他们的情况倒还好。之前来的那个三年级生还把钉子钉进自己手上呢。”

“三年级生?”

广濑莫名地有种预感。十时点点头。

“竟然将有五公分长的钉子钉到手掌上,还深及根部,是钉的人自己伤到的。我真怀疑他是怎么使用铁锤的,竟然可以钉成这个样子。”

“他……”

十时点点头说。

“我立刻让他到医院去就医了。因为他用的是别人带来的老旧铁钉。最怕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不,我不是问这个。”

广濑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无论如何,他都要问清楚那个学生的名字。

“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十时瞪大了眼睛,第三次翻阅他的笔记本。

“三年五班的桥上。”



广濑走回准备室的途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情绪。

筑城和桥上。事情看起来似乎另有一番解读。尽管他也明白,整件事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觉得自己好像看着一排排奇妙的符号。桥上、紧张的学生们、一溜烟逃走的筑城——还有高里。

从保健室所在的本部大楼可以直接回到特别教室大楼。他慢慢地爬上本部大楼的楼梯。楼层与楼层之间设计成转一个弯之后再往上爬的模式,楼梯平台处的墙面从地板到天花板镶着整面的玻璃。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开始罩上黄昏色彩的校舍。隔着宽广的中庭草坪和罗列着各间教室的教室大楼正面相对。

成一字形排列的玻璃是走廊的窗户。大部分的窗户里面都还亮着灯。广濑把脸凑近楼梯平台的玻璃,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教室大楼的内部。学生们在点着灯的走廊上来来往往。他甚至可以看到在门户洞开的教室里作业中的学生的身影。

广濑忘了刚刚的复杂情绪,不自觉地笑了。因为即将到来的活动气氛而兴奋异常、前所未有地像白色家鼠一般勤劳的工作着的学生们让广濑不由得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广濑转动着视线,环视着所有的学生,突然间,他停下了游移的视线。他的目光停在一个站在校舍一端的窗边的学生身上。

在众人忙碌地来回奔走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定定地动也不动。他站在二楼的窗边,看起来像俯视着草坪一样。

广濑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然后再度用力地眨了一次眼,接着张大眼睛看着二楼的那一端。他抬起手用手掌擦了擦玻璃,更努力地定睛凝视着。

两栋大楼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近到可以让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学生的脸,但是广濑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有手挂在他的肩膀上。那是裸露出来的手臂。现在学生穿的制服是短袖的,所以可以看到手肘部分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那只手臂似乎露到了肩膀一带。裸露出来的手臂仿佛从背后覆盖住那个学生一样。瞬间广濑以为他背着个人,可是他的背后却看不到手臂的所有人的头和肩膀。只有两只手臂从他的两边肩膀上无力地往前垂挂着。

广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景象。为什么看不到那两只手臂的主人的头和肩膀呢?上胳膊几乎连根部都整个越过了肩膀,可是背后却看不到任何影子。肩上挂着手臂的学生地姿势看起来也不像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东西的样子。那两只手臂就好像从他的脖子旁边长出来一样,垂挂在他的胸前。几个学生快速地经过他的背后,但是却没有人发现他有什么异状。

当广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个学生和手臂时,学生突然转向旁边。他只是把脖子转了过去,而他所看着的方向出现了两个学生。

广濑不禁松了一口气。那一定是他的恶作剧,他把在化妆比赛中——那是这所学校最出名的竞赛——所使用的假手臂就这样垂挂在胸前闹着玩。后来有人发现到了,便呼唤他。一定是这样没错。

站在窗边的他说了什么话,然后把背转过来面对着窗户。在他把背完全转向窗户的那极短暂的时间当中,那只手仿佛被收卷到背后似的消失了。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好像形状像手臂的蛇滑溜地往后退一般。离开窗边的他的背后当然看不到任何影子。

广濑呆在原地好一阵子。他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眼底一再重演着自己刚刚看到的景象。

“因为距离的关系。”广濑这样自言自语着。

是的,因为距离的关系,而且又逆光。

现在大家正如火如荼地准备迎接体育祭的到来,学校内什么东西都有。有纸糊地人形、化妆的小道具、啦啦队使用的乍见之下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东西。

一定是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才让自己把事情看成那个样子。

广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吐了一口大气。温热的空气使得他的额头渗着汗水。他死了心不再多想,顺势一转身,然而那副光景却沉淀于脑海中某个深深的角落里。

※※※

男人于深夜急急地赶回家中。夜风轻抚着渗着汗水的肌肤,使得他流了更多的汗。

喝了不少酒。男人凭着归巢的本能在马路上走着,然而他的本能却无法在这个到处都是相似的建筑物的住宅区内发挥作用。他不止一次去按到了别人家的门铃。

不过,他至少残存有一些仍然记得这些糗事的理性,因此他几度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上头。有着同样设计外型的建筑物整齐地排列着,看起来像是巨大的墓碑,他几度确认过建筑物的旁边。地上十二层楼的建筑物面对紧急逃生梯的旁边的最上层用彩色的瓷砖大大地镶着大楼的号码。

——都已经确认这么多次了,为什么还会搞错呢?

他在心里喃喃自语着。

同时想着,好像“还枕”一样。

在他的老家有一个“还枕”的传说。听说有一个叫“还枕”的妖怪会在夜里现身,把沉睡中的人的枕头拿到奇怪的地方去。每当他到位在乡下的祖母家时,“还枕怪”就一定会出现。早上醒来时,枕头都会跑到他脚边。不但如此,当他张开眼睛静止不动时,甚至觉得棉被的方向跟他当初睡觉时不一样。现在想起来,根本只是自己睡癖不好罢了,但是他仍然无法忘记那种奇妙的感觉。在乡下房子的老旧房间里醒来时的那种违和感。仔细想想,棉被仍然保持昨夜的样子,根本没动过,可是心中难免还残留有些许难以释怀的感觉。

他带着苦笑停下脚步。定定地仰视着眼前的建筑物。确认自己就站在应该回去的建筑物的前头。

他莫名地点点头往前走,再度抬起头来看看上头。禁止车辆进入的路上没有其他人影。自己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空间当中回响着。他觉得高耸的建筑物仿佛就要朝着他落下来一样,他转头看了一下四周,觉得有点轻微的晕眩。

他甩甩头,发现自己仰望着的建筑物的屋顶上好像有什么白光。

那是微弱而朦胧的光。屋顶的边缘点着一道朦胧的圆形光芒。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定睛凝视。他看到圆形的光芒当中浮起了某种影子。

男人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好像有什么野兽从光芒当中爬出来一样。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倒是知道那是一头体积相当庞大的四脚兽。要说是狗又嫌太大太高了。四脚兽的身影变暗了,没办法仔细辨认,然而男人却看到它的背部发出淡淡的光芒。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还来不及多想,那头四脚兽就一跃而起。以仿佛在水中游水的速度越过他的头顶,在十二层楼高的建筑物之间飞翔着。

待那个身影消失之后,他仍然茫茫然地眺望着那个方向。




第三章
第三章——



实习的第一周也即将结束了。这一天是星期六,学校只有半天课,但是大多数的学生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体育祭活动,下午都还留在学校里。化学准备室里都被那些常客给占据了。

一个叫野末的一年级生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桥上受伤的消息,正甚重其事地解释着事件的经过。

“那是一根有五公分长的钉子。钉子除了钉头之外,整根都钉到手掌里面去了。虽然到医院去请医生拔了出来,可是拔除的过程好像也费了一番周章。”

“啊,吓死人了。”

一个叫杉崎的一年级学生惊叹不已。

准备室里开了冷气。后藤按照惯例出去吃中饭,学生们则自行拿出了烧杯,喝着从购买部买来的果汁或者是后藤准备好的咖啡。

筑城今天请假。听说桥上今天也没来上课。

“桥上学长是个很聪明机灵的人,对于木工方面的事情也有两把刷子的。”

一年级生野末的话引起了广濑的注意。

“是这样吗?”

野末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桥上学长其实是一个富家少爷。”

广濑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

“桥上学长的房间好棒,光是录影机听说就有五台之多。他是用那些机器来录动画的。他有很好的天线设备,用来录制远处的广播局的重播内容。”

“哦?”

“而摆满了那些录影带和录音带的架子是满满的一整面墙,全部都是桥上学长自己制作的。”

岩木笑了。

“那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杉崎哈哈大笑。

“所谓的桥上钉钉子吗?”

广濑应酬式地随着干笑了几声,心中却仍然无法释怀。他总觉得有些事情无法理解。

“对了,听说筑城昨天表现得很奇怪?”

岩木这样问道,广濑忙不失地点点头。

“你知道得倒挺多的。”

“我们班上好像有人看到了,听说他是落荒而逃的。说是和高里吵架了。”

“嗯……。桥上对高里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结果就变成这样。”

“什么叫莫名其妙的话?桥上学长当时也在场?”

“是啊。”

“啊,我知道了,就是那个。‘神隐’。”

野末喜孜孜地说道,广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什么叫神隐?”杉崎好奇地问道,野末便虚实参半地开始陈述有一半以上是他自行编排的故事。

“真的吗?”

“别相信他,几乎都是野末自己编出来的。”

广濑苦笑着说,野末一听便露出闹情绪的不悦表情。

“真是伤脑筋啊。大家都这样随随便便四处张扬这种事。——不过神隐一事好像是真的。”

“哦?”

就在这个时候。

“我觉得还是不要因为觉得有趣就随便讲这种事比较好。”

是二年级的坂田说的。

“为什么?”

岩木回头问道。

“我听班上的同学说过,随便乱说可能会遇上不好的事情……”

“什么叫不好的事?”

提问题的人是广濑。坂田耸耸肩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说这些话的同学好像也不太好启齿。他一年级的时候跟高里读同一班,说谈这种事不好。听说嘲讽高里的人好像都不好过……”

在场的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可是广濑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件事情了。

“你说不好过?是说譬如发生意外之类的吗?”

“大概吧!听说欺负高里就不会有好事,欺负过高里的人都受伤了。”

“不会吧?骗人!”

岩木追问道,坂田也只是狐疑地歪着头。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可是,很多人因为这样而受了伤,甚至有人在春季的修学旅行当中死亡了,不是吗?当然那也是听说啦。”

“死亡——?”

这是广濑第一次听说,他不禁好奇地看着坂田。

“是啊,有人搭快艇的时候掉到海里淹死了。可能是三班的人吧。事情发生在旅行的回程当中,结果整个旅行不得不中止了。报纸也有报导,你没看到吗?”

“啊,我没有记忆……”

“听说那家伙在前一天因为看高里不顺眼,伙同另外两个伙伴围欧他。那家伙死了,而另外那两个人好像也挺惨的。”

岩木发出不满的叫声。

“你少在那边胡说八道了。”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其余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被卷入卡车底下断了一条腿,另一个则因为无照骑摩托车而受了重伤,后来被停学,然后就退学了。总之,那三个人都已经不在这所学校了。”

坂田说完抿了抿上唇。

“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好像也有人死了。”

有人开口说话。广濑知道大家是楞住了,只有他是因为心头掀起了漫天狂滔而说不出话来。现在他可以理解了,筑城之所以那么狼狈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在场的学生表现出奇怪的紧张模样也都是因为这些传闻的关系。



第二天是星期日,校方为了方便做准备工作的学生,照样开了校门。后藤好像也一整天都窝在准备室里。听说其他的实习老师也都来到学校,利用这个机会做研究课程的实地练习。广濑左思右想之后联络了后藤,告诉他下午自己也会到学校去,然后他一大早就离开了公寓。

无谓的不安感在他心头骚动着,让他觉得非确认事实不可。广濑按照野末写给他的纸条,到桥上家去拜访。跟桥上当面说清楚就可以安心了。不过他也知道要是弄清楚这纯粹只是意外的话,自己一定会感到很泄气。

桥上的家位于市区和学校所在的新市镇的正中央处。宽阔的住宅区里有很多公园设施。这是一个充满闲适气息的城镇,很符合所谓的市郊住宅区的形象。位于这个住宅区一角的桥上的家是一栋一看就知道房子的所有人有着富裕的经济状态的建筑。

广濑按下电铃,报上自己的姓名,要求找桥上。很快地桥上就从玄关大厅的螺旋状楼梯上下来了。

“咦?自称广濑的就是你?”

“你看来挺有精神的。”

广濑说着,桥上露出了苦笑。

“老实说,我是翘课啦。反正星期六也只有半天课。”

说完他很滑稽似的皱起了脸指指二楼。

“我们上去吧。”

※※※

桥上的房间果如野本所言,里面到处都是录影带之类的东西。八叠宽左右的大房间的墙上摆着高及天花板的架子。那是制作精巧的架子,甚至也上了漆,要不是野末先前提过,广濑还以为这些架子都是外面卖的成品呢。

“这些架子全都是你自己做的?”

提着电壶回到房间来的桥上羞涩地笑了笑。

“是啊,那些规格固定的东西用起来不顺手。”

“你真是厉害啊。”

“还好吧?”桥上笑着说,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手工这么灵巧的人怎么会受伤呢?”

广濑这么一问,桥上便把包着绷带的手伸出来给他看。

“你是说这个?”

“听说是钉子刺进去了?”

广濑这么问道,桥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僵硬。他把玩着绷带的一端,思索了一下子。

“……是钉子自己刺进来的。”

广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桥上,桥上便露出好像在闹情绪的小孩子似的表情。

“广濑先生相信幽灵之类的东西吗?”

这个唐突的问题让广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可要言明在先,我是不信这些的。”

桥上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也一样……对于这种事,我比较倾向不相信。”

广濑觉得心头某个地方发出揪成一团的咯啦咯啦声,因为前天他看到的奇怪景象还残留在他的脑海里。

“可是我认为这是被幽灵刺的。”

桥上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看不到把钉子刺进来的犯人。”

桥上将茶包丢进茶壶里,把电壶里的热水倒进去,盖上盖子。

“我钉着钉子,想钉好要架在入场处的拱门。我用左手拿着钉子,右手拿着铁锤。可是刺进我手中的并不是那根钉子。”

说着桥上从桌上拿来了一根铁钉。那是一根长约五公分,中段部分微微弯曲了的钉子。一看就知道是一根锈成红茶色的旧钉子。

“这就是那根铁钉?”

“没错。我从医院带回来的,当作纪念。”

广濑心想,好个奇怪的纪念品啊,可是他并没有作声。

“钉子和铁锤都是我自己从家里带去的,也就是说,都是我爱用的东西。可是,那根钉子并不是我自己的钉子。”

“为什么?”

广濑狐疑地问道,桥上耸耸肩。

“我没有带那种生了锈的钉子去。人家不是说,如果被生了锈的钉子刺伤,很可能会感染破伤风吗?听起来乱恐怖的,所以我把生锈的钉子都丢掉了,更别说像这种已经弯曲了的钉子。有人会拿铁锤把钉子敲直然后继续使用,但是我觉得就算敲了也没办法像新的一样直。”

桥上说着,将钉子丢到桌上去。

“我在角落的地方槌着钉子,结果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进左手的手掌。翻过来一看,就看到那根钉子钉在我手掌上了。”

“深及根部?”

“哪有这种事?”桥上笑了。

“只有尖端一点点啦。与其说是刺进去,我倒觉得用贴上去来形容比较贴切。那根钉子在没有任何人的支撑下,斜斜地抵住我的手掌心。”

桥上的语气很淡然,这反而让广濑觉得听起来很像有那么一回事。

“我心里觉得很奇怪,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啊?便放下了钉子,把手掌拿到眼前来看个清楚。结果咚的一声,突然就有人把钉子给敲进去了。”

“是谁?”

“问题就在这里,我看不到人,可是却感觉钉头好像被人用铁锤或什么东西给敲进去了一样。一个顺势反弹,我的手被弹开了,于是我用手撑着地面,结果又听到咚的一声。我终于知道,钉子被钉进我的手掌当中了。”

房间里的温度好像微微地下降了。广濑无意识地抬头看着靠近天花板的冷气。

“我吓了一跳,连叫都叫不出来,思绪整个都停顿了。这当儿又被猛敲了一次。虽然不是很痛,但是我感到惊慌,想把手从地面上移开。却动弹不得。正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又被敲了一次。结果钉子就整个贯穿进手掌当中,只剩下钉头露出来。我吓了一大跳,大叫这是怎么回事啊!很可笑吧?”

桥上干笑了几声。

“后面的同学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钉子钉住我了。我的手整个粘贴在地面上,后来我把手伸进手掌底下,轻轻地把手剥离地面。地上有着钉子钉过的痕迹,但是血却没有滴下来。那个时候我才开始觉得痛,赶紧跑到保健室去。”

桥上把红茶倒进杯子里。“好像很苦。”他喃喃说道。被遗忘在一旁的茶水已经变成栗子色,看起来好像很苦的样子。

“我想,我的价值观也许会因此而改变了。所以我把钉子要回来当纪念。”

“改变了吗?”

广濑若无其事地问道。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是干涩的。

“没特别的改变,我觉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昨天虽然是吓到了。睡觉时一直觉得好像还会有其他的钉子从哪个地方钉过来一样。我好害怕闭上眼睛,很无聊地想着,要是我闭上眼睛,钉子一定会冲进我的眼睛来。可是,结果我还是睡着了。”

广濑只是点着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回应。桥上所说的话固然有某种奇妙的说服力,但是自己心中有某样东西却拒绝照单全收。因此,他没办法对这件事加以评论。

“我不相信幽灵什么的,现在也还是不相信,可是心底却感到怀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在想,所谓的‘被魅住’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吗?”

广濑还是只能点点头。



在找不到其他话题的情况下,广濑离开了桥上的家,前往筑城家拜访。没有人知道筑城家的正确位置,因此他从班级名簿上抽出地址,找警察问路。

筑城的家位于新市镇郊区,这一带看起来像是由这几年才盖起来的出售房屋和很早以前就有的老旧房舍杂乱交错在一起所形成的区域。说旧其实并没有那么旧,但是和四周新盖的房子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味道。

广濑按了冂铃,筑城的母亲前来应门,广濑报上自己的名字,于是她便上楼去叫儿子。有那么一阵子,他听到楼上传来谈话声,然后母亲下楼来了。

“对不起,他说身体不舒服。”

可是语气听起来并不是那么有歉意。

“他的状况还好吗?”

广濑问道,母亲便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请问您是他的朋友吗?”

从她的语气可以明显地听出——我不记得你的长相和名字——的意思。

“不是,我是实习老师。后藤老师交代我来探望筑城。”

广濑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心中对后藤充满了歉意,于是她惊讶地捂住嘴巴。

“啊,是吗?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您看起来好年轻。”广濑只好敷衍着笑了笑。她指着二楼。

“请上二楼。也不知那孩子在搞什么,老是说身体不舒服。医生明明说拄着拐杖一样可以去上学的,他却偏偏要请假。他本来是很认真的。我一直在想,他到底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广濑暧昧地点点头,爬上楼梯。一上楼的第一个房间好像就是筑城的房间。

“既然是老师就要说清楚,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呢?”

她连房门都不敲就直接打开门说道,然后回头对着广濑说。

“我去泡茶。”

“不用客气。”

筑城整个人缩在棉被里。

“感觉怎么样?”

广濑问道,筑城便把头从棉被中探出来。

“广濑就是老师的名字吗?”

筑城问了和桥上同样的问题。

“脚怎么样了?”

广濑笑着问道,筑城支起身体。他穿着睡衣,坐在棉被上。很沉重似地把脚给伸了过来,于是广濑看到他整只脚连脚踝都包着绷带。

“嗯,不是多严重。”

“是吗?前天我到保健室去,可是你已经离开了。”

“嗯……”

“为什么又伤到脚了?”

筑城没有回答。刚好送来麦茶的母亲看到他那个样子,很困惑似地笑了。

“只是说一不小心伤到的,什么话都不肯多说,自从升上高中之后,他的话就越来越少了。——我弟弟以前也是这样。”

母亲正想坐到广濑旁边,筑城却简短地说了一句。

“妈,你下楼去吧!”

“可是……”

“我们不是谈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先下去吧。”

“是吗?”她看着广濑,又看看筑城,然后离开了房间。广濑静默了一阵子,听着她下楼去的脚步声。筑程仍然维持着别开脸的姿势,好像在侧耳倾听着妈妈的脚步声。

“我说筑城。”

广濑说道,筑城便很困惑似地看着他,看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感到迷惘似的。

“你的伤是高里的关系吗?”

筑城一听,嘴角不自觉地痉挛着。

“你说过,只要跟高里扯上关系就不会有好下场。我听到了许多不吉利的说法。你的伤也是这样来的吗?”

那一瞬间,筑城好像想说什么,可是终究没有开口。

“刚刚我到桥上家去了。”

“桥上学长还好吗?”

筑城突然把身体往前探,广濑点点头。

“嗯,没什么严重性。”

听广濑这么一说,筑城的脸整个扭曲了,他问道:“果然发生事情了吗?”广濑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是吗?你在为他担心吗?你担心桥上是不是也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发生什么事了?”

“钉到钉子。”

广濑伸出自己的左手。

“好像是刺了进去。可是桥上说是钉子自己刺进去的。”

筑城垂下了头。

“桥上说是有某个看不到的人故意这么做的。”

“老师相信吗?”

筑城问得直接,广濑也率直地点点头。

“看不出他有说谎的样子。老实说,我是半信半疑,但是一看到你,我很想让自己去相信这种事情。”

筑城仍然垂着头。广濑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颤抖。他知道筑城在害怕。

“如果惹高里不高兴,会死人的。”

耐心地等了好一阵子,筑城终于开口了,可是说出来的却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

“念国中时,我跟一个与高里同校的朋友一起上补习班,他经常提起高里。他说学校有一个奇怪的家伙,是个曾经有过神隐经验的人。他说只要惹高里不高兴就会死,做了让高里不悦的事情就会受重伤。当时我只觉得简直是可笑……”

“你是指修学旅行的事吗?”

筑城摇摇头。

“他也只是说着好玩,所以我不相信。于是他提到国中三年级的夏天所发生的怪事。他说他害怕体育课时上游泳课,因为觉得有东西拉住他的脚,让他感到很害怕。他在补习班里一边哭一边说的。”

广濑只是默默地听着。

“他说是因为他让高里受过伤。他们在上体育课或理科课时发生了争吵。之后他就一直坚持一定是因为那个缘故。”

“你是指什么事……”

筑城摇摇头。

“他自己好像也搞不清楚,只是一再说有东西拉住他的脚。他跟老师说感觉不舒服,所以不想游泳,可是老师并不接受这种说辞。他告诉我,他可能很快就会被拉住脚而淹死。结果他真的死了。在游泳池里溺死的。”

广濑再度说不出话来。

“升上二年级时,我跟高里被编在同一班。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高里,后来是有其他人告诉我,跟高空扯上关系就会被降灾。听说一年级的时候也有人受重伤或死亡的。我不是刻意要听信谣言,可是就是感觉不舒服。结果在修学旅行的时候……”

“嗯,我听说了。”

筑城点点头。

“前天高里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当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广濑催着不作声的筑城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

“后来当我在工作时,就出现了一只怪手抓住我的脚。”

“怪手?”

“很白的,像女人一样的手。我用膝盖撑着纸糊道具的三合板,结果就有人抓住我那只脚。好像用两手紧紧地抱住一样。我想甩开它,可是脚却动都不能动。拉着锯子的人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仍然不停地锯着,锯子一直接近我的脚,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的脚会被锯断,可是我没办法动,我低头看看三合板底下,结果看到一只白皙、像女人的手抓住我的脚。可是在三合板底下根本就没有人。”

“你没有叫出来吗?”

“我发不出声音来。满脑子只是想着,脚要被锯断了,怎么办?我心里很清楚,我的脚一定会被那把锯子给锯断,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最后只是小腿被伤到一点反倒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告诉自己,啊,真是太好了,我并没有太激怒高里。”

广濑觉得,从某方面来说,这种思考回路才可怕。

“可是,在保健室接受治疗的当儿,我却渐渐地感到不安起来。因为我担心事情还没有结束,所以我便跑回家了。虽然结局就只是这样,没有再发生任何事情……”

筑城无助似地看着广濑。

“老师,情况怎么样?我离开教室之后,高里很生气吗?”

筑城如坐针毡一般,广濑只是摇摇头。

“没有,看不出高里有那么在意的样子。”

“你觉得事情会就这么结束了吗?你觉得他不生气了吗?”

广濑叹了一口重重的气。

“桥上也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我想不会再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了。”

广濑讲这种话其实完全没有任何根据,但是筑城却好像非常高兴的样子。他松了一口气似地笑了,但突然间表情又变得僵硬了。

“老师,那个……”

广濑了解他的意思,便点点头。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的。所以,你不要再担心了。”

广濑说完,筑城便好像卸下了肩头上的重担似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广濑绝对不相信所谓的“高里的魔崇”之说,可是他可以深刻地感受到部分学生之间充斥着“高里的魔崇”的信念。

人们相信高里会降祸给人。所以每当发生任何可疑的事故时,总会把高里扯进来。广濑明白这当中的机制。他不明白的是这只是单纯的信仰还是事实?

“哟。”

打开化学准备室的门,后藤便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他还是一样站在画框前面。

“筑城和桥上怎么样了?”

被后藤这么一问,广濑顿时愣住,随即便露出了苦笑。

“被你发现啦?”

“我至少还抓得住你的思绪。要是你没去,我也会去。他们两个的情况如何?”

广濑将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来的果汁递给后藤。

“桥上看起来很有精神。至于筑城应该也还算不错吧。”

“果然又是高里吗?”

广濑一边拉开拉环一边定定地看着后藤的脸。

“什么意思?”

“前天高里不是跟他们有过争执吗?岩木说的。”

广濑窥探着后藤的表情。因为学生们经常在准备室里进进出出,所以后藤对发生在学生之间的事情也了若指掌。他会知道“高里的魔崇”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广濑心里想着,后藤看起来好像颇相信所谓的“降祸”之说。他会用那样的语气说话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高丽是原因所在吗?”

广濑想起和筑城之间的约定,不禁感到有点迷惘。

“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至少筑城是这样相信的。他说是高里降祸。至于桥上看起来则好像一无所知。”

后藤擦过手之后坐到椅子上来。顺势打开易开罐饮料。

“高里是个问题儿童。从某方面来说,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儿童。他本人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惹出什么问题,可是他周遭的人就会乱成一团。他可是一个台风眼啊。”

“……对一个实习老师讲这种话适当吗?”

后藤只是苦笑着,两眼看着易开罐。

广濑试探性地问道。

“我第一天来报到时,后藤老师说过一些颇具深意的话,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后藤点点头。

“嗯,是啊。”

“我听说高里会降祸于人,也听到修学旅行时有学生因而丧命。——那是真的吗?”

后藤皱起了眉头。

“修学旅行的有学生死亡是事实。警方判定是意外事故。那个笨蛋在搭回程的快艇时竟然喝了酒。我们学校的学生总括来说都算是举止得宜的,但是当中也不乏有几个行为失控的。那个家伙老是不遵守规定,学生辅导部那边也把他列为辅导对象了。那个学生和几个同样被视为一卦的学生一起喝啤酒,喝得醉醺醺的,说要去吹吹风,就跑到甲板上去,结果就掉到海里面去了。其他的乘客目睹他掉下去的经过。毫无疑问的,是一件意外事故。”

后藤说完仰头喝着果汁。

“如果要我去判断那个意外是否有其他的意义,那就太勉强了。”

广濑点点头,又问道。

“后藤老师对他的印象如何?”

后藤一听,瞄了广濑一眼。他把视线移回手上,然后低声问道。

“你对高里有兴趣吗?”

“有。”

“为什么?”

“不知道。”

广濑老实地回答道。他觉得高里是个与众不同的学生。但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会有如此程度的关心吧?广濑本来就不善于处理这种事情。之所以自让他搁在心上是因为那幅画的关系。高里所画的那幅不可思议的画。“神隐”的传闻和高里企图想起那段时间的事情的恳切模样。

后藤微微地笑了,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以前对高里也充满了兴趣。从各种方面来说。我去查了我所能查到的每一件事。谁叫我本性爱瞎起哄。”

后藤说完很难为情地笑了。

“高里的四周出现了很多死人和受伤的人。看起来真的很多。譬如,高里就读的国中,在他就读的三年当中就死了四个人。”

“有四个人……那么多啊?”

“大约啦。有三个人死于交通事故,一个病死。每个人的死因都无懈可击。根本没有让人质疑的余地。——对了,广濑,你就读的国中没有死过人吗?”

被后藤这么唐突一问,广濑赶紧搜寻脑中的记忆。

“有两个人。我记得一个是交通意外,还有一个病死的老师。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

后藤点点头。

“就说吧,高里的情况也一样啊。有一个跟他是同年级的,但是其他的人跟高里几乎都是不认识的人,可是要是让那些有心人说起来,就会归咎于高里的降祸。这可能是偶然的事情,也可能不是出于偶然,我们要如何才能确认?”

“说得也是。”

“修学旅行的事情也一样。有一个人死亡,两个人受重伤。每个人都是因为意外而出事,不管从哪方面看来,都是单纯的意外。因为第三个人是在修学旅行结束之后的一个月才发生事故的。真的跟高里扯得上关系吗?——我不知道。”

广濑也点点头。

“可是高里还是为众人所畏惧。人是异常敏感的,不过相对的,高里就不会受到迫害。因为人们相信他会降祸于人。”

广濑点点头,然后有点迷惘地开口说道。

“我听说过跟高里有关的其他奇怪传闻……”

后藤很干脆似地点点头。

“神隐吗?”

“那是真的吗?”

“好像吧,至少他真的是重读了一年,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可是关于神隐……”

“听说是在院子里消失的。”

后藤说完,把空罐子丢了出去。然后把空了的放在一旁的烧杯递到广濑面前。广濑默默地接了过来,连同自己的份,将咖啡一起倒了进去。

“听说是发生在中庭。那是高里念小学四年级的二月份的事情。高里人在中庭。他们家是一栋老旧的建筑,是那种庭院里还盖有仓库的房子。那栋房子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中庭,高里就在那边。”

后藤在广濑递过来的即溶咖啡当中加进了大量的砂糖和奶精,然后搅拌着。

“庭院的四周完全被建筑物和围墙所挡住,除非经过房子内部,否则根本没办法走出去。要进屋子里只能从餐厅的走廊进去,而他的母亲和祖母当时都在那边。走廊的纸门是开着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庭院里的景象。听说她们两个人只是稍微移开视线而已,高里就消失不见了。”

“啊……”

“他们都证实,高里不可能经过她们。围墙的高度也有屋顶那么高,中庭里也没有可以用来垫脚的东西。一边是好久没有打开过的仓库,另一边则是有浴室和厕所的房舍墙面,只有足以采光的窗户,而且全部都安装有格子以遮挡视线。至于建筑物的地板底下则相本没办法容纳一个人进入。也就是说,高里必须经过餐厅才能离开庭院。”

后藤将药匙丢进流理台里,发出了高亢的响声。

“高里就是这样从不可能出得了门的庭院里消失了。就好像忽然凭空消失了一样,所以人们才说是神隐。”

“可是……”

广濑还来不及说什么,后藤不经意地挥了挥手。

“按照警方的说法当然是绑架。有人从围墙溜进来什么的,将高里给带走了。或许不是因为有利可图,也或许原先可能是有这种目的,但是后来却对高里产生了感情。不过这两种说词却有一个漏洞在。”

“漏洞?”

后藤扬起眉毛。

“墙的对面是隔壁邻居的院子。”

这么说来,犯人是潜进了隔壁邻居的家,然后再越过围墙侵入了高里的家。

后藤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高里就在某个地方过了一年。正确说来是一年又两个月。回来时,高里没有任何记忆。实际的情况是怎么样,根本就没有人晓得。”

“警方没有搜索吗?”

“好像有。不过什么都查不出来。不要说犯人了,连高里在什么地方,还有他是怎么回来的,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人知道。”

“他是怎么回来的?”

广濑好奇问道,后藤点点头。

“高里在一年两个月之后回来了,听说当天刚好在举行祖母的葬礼。他就这样突然回到葬礼的会场。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他走回来。”

后藤叹了一口气。

“发现高里的是前来悼念、当时在玄关的客人。看到一个全身赤裸的孩子从门口进来时大吃一惊,随即又发现那是一年前消失的高里时就更为惊讶了。高里的家位在古老村落的后面。他要回到家就一定要经过村落不可。当天因为有葬礼,经常有人在高里家进进出出的,可是却没有人看到高里走过村落。”

“真是奇怪啊……”

“路过的田地里甚至有人在那边闲聊着。他扪都很确定并没有可疑的车子或人经过,但是却不能证明自己看到了高里。也就是说,高里就跟他消失时一样,突然又回来了。”

“原来如此,那就是所谓的神隐吗?”

“就是这么回事。回到家的高里不但长高了,体重也增加了,健康状况非常良好。——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大概只有高里本人知道了。”

“高里果然是一个异质的人。”广濑心里这么想着。从他的那段经历来看,他本来就是个异质的存在。根据筑城的说法,高里的神隐事迹是非常有名的故事,说穿了,有名是当然的事。高里周遭的人是以什么样的态度迎接他的归来呢?应该不会只是单纯地,满心欢喜地迎接他吧?附近的人们会把他当成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而他的同学也会把他当成欺凌的对象吧?这些都是不难想象的事情。

对高里而言,那应该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经验。部分同学将高里视为异端,而现在高里的过去也正在形成某种影响。高里应该也知道吧?既然如此,那么高里理所当然应该会想要遗忘这一段过去吧?

“高里好像很想回想起来。”

广濑说道,后藤点点头。

“似乎是这样。看起来高里对自己被同学所疏远一事也是很在意的,否则,他应该不会想要去回想起来吧?”

对高里而言,自己曾经神隐过的事实并不是禁忌。这件事让广濑觉得非常地不可思议。

“不管是降祸或其他什么传闻,关于神隐的事情毕竟还是会影响到他吧?老实说,我搞不清楚高里为什么如此执着地想去回想起来呢?”

“说得也是。”

“不过,你或许就可以理解。”

后藤落寞地说道。

“我?”

“如果你不行,那就没有任何人有办法了。”

广濑明白后藤没有明确说出来的部分,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

男人将烟蒂丢了出去。红色的小火光落在漆黑的黑夜当中,撞击在水泥地上,散出细细的火苗。海浪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缺成一半的月亮出现在眼前漆黑海面的银色波涛上方。

他用脚尖踩熄了落在地上的烟蒂。把手伸向polo衫的口袋,犹豫着要不要再抽一根,结果还是拿出了干瘪的香烟包。Zippo的火熊熊地燃着。他闻到一般浓重的油味。仿佛要避开那种油味似地,他把脸转开去,于是一辆停在堤防下头的车子进入眼帘。

他露出浅浅的笑容。那是一辆对所有的收入全靠打工和家里寄过来的生活费的大学生而言有点太过奢侈的车子。那是答应父母亲回老家那边的企业就业所换来的车子。事实上,他在夏天时获得内定名额的企业的总公司就在老家附近,但是企业的实际营业组织却在东京营业所这边,而且他本身也希望能在东京工作。他知道,自己这个希望似乎可望实现了。

他并没有罪恶感。他认为做孩子的都是这样的,而做父母的也都是那个样。他周遭的寄宿生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父母总是希望把孩子留在身边,而孩子总是想逃离父母亲的羽翼。以他父母亲的情况而言,他们也没有留在祖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往后似乎也没有住在一起的打算。父母好像计划和他住在一起,迎接幸福的老年生活,要求孩子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显得太过厚颜无耻吗?

他笑着抖落烟灰。新车还在适应驾驶的阶段,不适合开长途。算准交通流量锐减的时候在公寓周边开车成了他这一阵子以来的习惯。

——要是旁边有个女孩子的话就更完美了。

他想着,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夏天之前一直交往着的女同学投到一个看起来文赳赳没什么用处的男人怀里。或许要求父母买车的时间稍微太迟是自己败北的主因。

他再度弹落烟灰,将烟蒂丢掉。被丢向堤防外头的烟蒂划着红色的轨迹落到远处下方的沙滩上。他看着飞落的红色火光,叹了一口气,这时他看到沙滩上有个人影。

沙滩很小。现在似乎正值退潮,但是距离拍打上岸的海浪并没有多远。一道人影从远方渐渐靠向海边。他觉得很疑惑,定睛一看,人影看起来像是个年轻的女子。

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着手表。时针指着超过凌晨一点了。他环视整个沙滩,除了那个女人之外,没有其他人了。不像是热恋男女约在三更半夜碰面的样子。

在海边走着的女人在距离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把脸转向他,顿了一会儿之后,笔直地朝着他走过来。他茫茫然地等着女人走近。

她来到堤防下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看起来年纪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吧,虽然不是非常耀眼的美人,却是他喜欢的长相。

“一个人吗?”

她问他。

“是啊。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来这边?”

他反问道,她轻轻地点点头。

“能不能请你开车送我到市内去?”

声音是那么的无助。

“可以啊。”他说道,于是她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然后有点困惑似地左右看看。“在右边。”他说道。他的左手边有一道从沙滩上可以爬上来的阶梯。

他走下堤防,在车子旁边等着,她很快地从沙滩爬上来。确认过他之后,从堤防上走下来,看起来是个很娇小的女孩子。与其说是女人,她的体形更像是个少女。

“你住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家。”

他好心地问着,她却很困惑似地摇摇头。见状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么我要送你到什么地方?你只说市内,我怎么知道该开到哪里?”

她更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一带。她一低头,长长的头发便从肩膀上垂落,露出像小孩子一般细瘦的脖子。看起来气质挺沉稳的。搞不好还只是个高中生。

“新市镇?”

他问道,她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抬起头来点了点。他心中有几丝疑惑,不过还是打开了车门。

在他开车的那段时间当中,她始终不发一语。不管跟她说什么,她都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完全无意回话的样子。

“被男朋友丢下来了?”

问得这么直接,她也只是一个劲儿地摇摇头。

“这么晚了,怎么会一个人在那种地方?”

这时候她终于出声了。孤寂而落寞地回答说,“我在找东西。”

“好个个性阴森的女人啊。”他心里想着,同时产生了一种不快感。

“一个人在漆黑的海边,感觉很不舒服吧?”

他勉强打起精神这样说,紧接着便想起经常听到的怪谈。让女人搭便车,女人却中途消失了。——类似这样的幽灵怪谈。

“不会吧?”他把视线一转。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虽然是静静地低着头,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幽灵。

“你在找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来。

“ki。”

“树?”(译注:日文中“树”的发音与“ki”相同)

“她指的是树吧?”他转头看着她。

“我在找ki,因为一直找不到,所以觉得很苦恼。”

“哦?”他暧昧地应了一声。

“你不认识他吗?”

被她这么一问,他不解地歪着头。

“你说的ki是一个名字吗?不是指银杏或松树之类的植物?”

“是的。”他点点头。

“我在找taiki。”

“大树……是男人吗?”

他问道,她摇摇头。

“不是人。”

瞬间,他定定地凝视着她。心中只觉得没意义,无法理解。紧接着,和来历不明的女人一起处在密闭车室当中的自己感受到一股寒意。

“你认识taiki吗?”

“不……我不认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踩下油门。时速表的指针直往上冲。虽然正在试新车期间,可是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

“送你到新市镇的入口处可以吗?”

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提醒。他不想再让这个女人搭更远的距离了。女人默默地点点头。他不发一语地飞驰在紧接着而来的一段上坡路段上。

车子快速地飞驰了十分钟左右,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红绿灯了。由于时值深夜,换成了闪烁的灯号,十字路口的对面便可以看到新市镇的影子。四周开始有稀稀落落的车子驶过。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旁边。她只是低着头坐着。他为自己没来由的恐惧感到可笑,再度试着跟她说话。胆识似乎增加了一些。

“可以看到住宅区了,现在怎么办?载你到入口处就好?还是要再……”

“往前走?”话还没说出口,他硬生生地又吞了下去。女人讶异地抬起头来。

“你……”

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车子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影子反射在窗户上,映出了转向副驾驶座的他的身影——但没有女人的影子。他把视线望向前车窗,只见副驾驶座上空荡荡的,也没有任何影子。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升上来。他死命地让自己把视线锁定在前方,勉强自己不去看她。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旁边突然响起咕噜一声。仿佛塑胶被煮溶时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响着,他用眼角捕捉到女人的身影逐渐崩散了。

他再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着副驾驶座。座位上只剩下一个人一般大小的水泡,而且也渐渐地在融化当中。

他踩了紧急刹车。在奇怪的离心力的作用下,四周的景物不停地打着转。当车子停下来时车体已经整个呈现横停在路上的态势了。还好当时没有车子经过。

他调整了气息看看身旁,副驾驶座上除了有被水濡湿的痕迹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第四章
第四章——



星期一放学后,广濑在教室里看到高里。厚厚的云层漂浮在阴沉的天空当中,天色暗的比平常更早。学校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喧闹声。啦啦队的喧哗声则从校园里一波一波地传送过来。

广濑在校园里漫无目标地走着。他不自觉地朝着二年六班的教室走去,结果在那里找到落寞地坐着的高里。

“高里,你一个人吗?”

虽然需要一点勇气,不过广濑还是尽量若无其事地说道。高里回头看着广濑。他四周的桌上散放着一些用途不明的小道具。

“其他人呢?”

广濑问道,高里便用淡淡的语气回答道:“出去买东西了。”

“能不能跟你谈一下?会不会打扰到你?”

“没关系。”

仍然是再简短不过的回答。广濑正想张嘴问话,这才想到自己不知道该问什么。他不知道讲什么才得体。

“高里……曾经重读哦?”

他试探性地问道。高里笔直地看着广濑,用没有表情的声音回答道。

“是的。”

“是因为生病吗?”

广濑自己也觉得这样问是相当卑劣的行为。但被他这样问的高里并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他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好像曾经有过神隐的经历。”

“之前桥上也这样说过,可是,所谓的神隐……”

“大概就是失踪吧。”

广濑凝视着高里的脸。他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表情。

“我不是……很清楚。”

说完,高里微微地歪着头。

“我在某一天就不见了,过了一年之后又出现。所以大家就说我神隐了。”

“那段时间你是怎么过的?”

“我不记得。”

“一点都不记得?”

“是的。”

淡淡的声音、淡淡的表情。看起来他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而已。

“谈论这件事情会让你感到不愉快吗?”

广濑直接问道,高里歪着头。

“这个嘛……”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是自己的感受问题吧?”

高里好像思考着什么事情似的,然后几近毫不客气地笔直地抬头看着广濑。

“为什么想知道?”

这是高里对广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广濑说完,很不好意思地浅浅地笑了。

“你不是画了那幅画吗?”

“是的。”

“我觉得你想回想起来。对不对?”

高里点点头。

“为什么呢?”

“因为找不记得了。”

好一个冷漠的答案。广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试着把自己鲜少告诉别人的事情说给高里听。

“我小的候曾经差一点死掉。”

广濑说完,高里露出讶异的表情。那张平板的脸上第一次浮起堪称表情的色彩。

“好像是注射引起的休克。我已经不记得前后的事情了,但是当时我觉得自己好像自到了另一个世界。”

“是濒死体验吗?”

“嗯。那是一片有着不可思议色彩的天空,开满了白色花朵的湿原。澄澈又深邃的河川流着,远处还有一座桥。我沿着河川往前走着。天气既不热也不冷,走得再远我也不觉得累。我一边看着景色一边茫然地走着,偶尔有小鸟或鱼跑出来时,我就跟他们一起玩。出现在那边的都是一些不怕生的东西,我想我大概是朝着桥的方向在走。只觉得走了好久。”

广濑想起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过的景致。

“我记得的只有这些,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只觉得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高里什么话都没说。

“我好象意识不清长达三天之久,大概是我六岁时候的事情吧。从那之后,每次一遇到事情,我爸妈就爱说:谁叫你是差一点死掉的孩子。不管是好的事情或坏的事情都一样。我想大概不好的方面居多吧。”

高里点点头。看起来那是他对广濑产生共鸣的表现。

“或许是因为父母一直这样说,让我擅自编排出这样的记忆。可是,我觉得自己确实是看过那些景象。”

广濑自我解嘲似地笑了。广濑和母亲的关系不合到让人感到绝望。母亲试图约束广濑,而广濑则最讨厌受到束缚。母亲想把原因归咎于他的濒死经验。到目前为止还是一样。广潭觉得回家很无聊,而母亲则一直责怪老是不回家的儿子。每次他以打工或做试验为借口企图推诿时,母亲就会这样说,然后挂断电话。她会说,“你把对父母的感情都丢在那边了。”

“每次一有事情让我感到畏缩,我就想回去那边。在不知不觉当中,我觉得那一边好像才是我本来就应该存在的世界,而不是所谓的另一个世界。我发现自己跟父母亲不和,跟老师对冲都是因为我不是属于这边的人。——到现在为止,我还略有这种感觉。”

高里点点头,脸上露出真挚的表情。

“我懂。”

“嗯,我就觉得你会懂。”

高里眨了眨眼,然后垂下视线。凝视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当时我站在房子外面。那是很老旧的房子,中庭的一角盖有仓库,应该说中庭的一边是用仓库隔开的吧……。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大致上懂。”

“我站在中庭。结果,我看到庭院的一角有一只白皙的手。”

高里露出充满怀念的表情。

“仓库旁边就是土墙。仓库和土墙之间有一个只能容猫通过的小隙缝,那只手就从隙缝当中伸出来,对我招着。”

“只有……手吗?”

白皙的手。广濑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嗯,那个隙缝很小,根本不是容得下一个人的地方。白皙、像女人裸露出来的手从隙缝中伸出来,那只手一直对我招着。”

“你不觉得很不舒服吗?”

高里轻轻地笑了。

“说得也是。不过,当时我并不觉得不舒服或者害怕,反倒莫名地感到非常安心非常高兴。”

“因为那只手臂吗?”

“是的。于是我朝着那只手的方向走去。”

“然后呢?”

高里摇摇头。

“就只有这样。我记得自己从庭院当中朝着那边走过去,可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走到庭院的角落。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完全不记得了。”

神秘出没的白皙的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这种种因素有可能是互相关联的吗?

“当我再度清醒时,发觉自己在路上走着。我感觉有一小段时间我只是茫然地走着,然后突然醒了过来。我环视着四周,试着去辨认自己身在何处,结果发现就在家的旁边,从我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我家在举行葬礼。我心想,是谁死了啊?走过去一看,才知道是祖母的葬礼。”

高里的脸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走进屋子里,在场的人全都露出极度惊愕的表情。我被不同的人围着,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消失一年以上了。”

“你不记得那期间的事情吗?完全不记得了吗?”

“是的。有时候会觉得好像只记得一些颜色或某种印象,可是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来。”

高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觉得在那段期间我是在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是一个让我觉得非常舒服的地方。因为每当我想回想起来的时候,必定会产生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高里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那如假包换是一个微笑。

“我觉得自己在那边是非常幸福的,所以会有一种怀念得几近悲凄的感觉。”

“那幅画所画的就是那个吗?”

“是的。”高里点点头。

“我在想,把它画成画或许可以比较清楚地想起来,可是还是不行。当我觉得想起来了,正待要落笔时,印象反而就变得模糊了。”

他的脸上真的露出悲凄的表情。广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高里是衷心地想回想过那一段的时间。

“原来如此……”

各种不同的思绪在心中卷起漫天狂涛,广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这样应和着高里。高里是个失去祖国的人,就像广濑一样。心中产生的是一种强烈的共鸣。他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高里是有意图地对四周人采取报复的行为。



就在不久之后,外出购物部队一边喧闹着一边蜂拥而回。

“咦?广濑老师。”

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这样大叫的人是岩木。

广濑学起手做了一个回应的动作,从原本坐着的桌上滑了下来。他对高里说了一声:我先走了,作势就要离去。

“啊,广濑老师要回去了吗?”

“你会帮我们的忙吧?你是特地跑来帮忙的吧?真是让人感动啊。”

听到学生这种自以为是的说法,广濑只能露出苦笑,这时岩木递过了一个纸袋给他。

“这是广濑的广告画颜料,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知道了!知道了!”

广濑将纸袋放到桌上。

“我去跟后藤老师说一声。”

※※※

实习老师是于每年的九月前来报到的。而体育祭也是固定在每年的九月举行。活动之所以会选在九月举行是为了避免实习老师前来报到的这段期间延误了课业的进行。广濑搜寻着自己过往的记忆,他记得体育祭结束之后第一堂进行的一般课程是研究课。他记得在准备体育祭的过程中是有实习老师在,可从来就没有印象有实习老师和学生一起做作业的。自己之所以经常被学生使唤做事是因为自己对人特别好?还是使唤他的学生们老奸巨滑,懂得能利用就利用?

他回到准备室去把事情告诉后藤,招来后藤一顿讪笑,但是也没再多说什么。他写好了实习日志,请后藤盖了章之后又前往教室。来到二年六班的教室前面,他觉得里面好象起了什么争执。

“怎么了?”

他一边问道一边走进教室,只见一个叫冈田的学生回头看着自己。

“广濑老师,请您制止一下岩木。”

广濑看到岩木站在由学生们围成的人墙当中。他站在高里的桌子前面,带着险恶的表情俯视着高里。

“岩木,发生什么事了?”

岩木看也不看广濑,低声说道,“没什么。”他那险恶的视线仍然盯着高里不放。而高里只是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岩木。

“到底怎么样啦,高里?”

高里没有回答,只是用没有任何表情的视线回看着岩木的眼睛。

“岩木,怎么了?”

岩木终于转头看着广濑。

“筑城今天不是请假吗?我只是告诉他,最好到筑城家去跟他谈一谈比较好。”

有一半以上的学生都露出很紧张的样子。剩下的另一半学生不知道是不是不知情,只是带着仿佛没有进入情况,又像有点困惑,又像好奇心受到刺激一般的表情看着岩木又看看高里。

“那家伙只要拄着拐杖其实还是可以到学校来的,他不来是因为他害怕。所以我觉得去好好跟他讲清楚比较好。如果就这样放着误会不去解释清楚,只会使莫名其妙的传闻越传越离谱。”

岩木说完,高里只是皱起了眉头。

“说什么神隐?什么降祸?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还讲那种小毛头的幼稚的话。说得真像有那么一回事的人是不负责任,可是什么话都不说的高里也有责任。大家好好把话说开来嘛!”

“岩木,叫你别说了。”

站在岩木旁边的学生小声地斥责他。其实不是斥责,而是一种警告,现场弥漫着一股危机感。

“你是白痴啊!”

岩木瞪着那个学生。

“你也相信吗?怎么会有降祸之类的事情呢?如果我因为这样就死了,那就不是降灾,而是报复了。除非高里亲自动手把我给杀了,否则不管我发生什么事情,那纯粹都只是偶然。”

岩木没有刻意掩饰他率直的表情。

“这是几率的问题。就因为高里是这种性格的人,所以才会被别人刁难。一定有很多人找上门欺负你,对不对?这样的人很多,当中也有人发生意外或者死匚。那是当事人本身运气的问题,和高里又有什么关系?”

“岩木,好了。”

广濑出声制止。岩木一脸愕然。

“干嘛?难道连广濑老师也相信这种事吗?”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广濑没有回答。岩木撇着嘴角。

“真是的,都是一群人云亦云的家伙。”

想必筑城并不想见高里吧?就算高里去了,恐怕也见不到筑城。筑城相信是高里降的祸。此时事实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不论高里去见了筑城,又说了什么,那只会更加挑起筑城的不安。

突然,岩木伸出了手。一个低沉而钝中的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气息。

“照这样看来,我应该会死吧?”

岩木语带嘲讽地环视着四周的学生。看到整个事情经过的学生们看起来很明显的都比吃了一个巴掌的高里还要狼狈。

“你可以不用客气,尽管降祸给我。”

高里只是望着岩木。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怒气或不满。那微微皱起的眉头是外人惴度高里的心思唯一的线索。

“真是可笑。”

岩木轻轻地笑着说道,然后走了开去,他拿起散落于四周的道具。

“你们还呆呆地看什么?赶快工作了!”

岩木咚的一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于是所有的人便开始动了起来。每个人都不时地窥探着岩木和高里。两个当事人都面无表情。岩木将还没拆封的小包和备忘纸丢给高里。

“把那些布剪一剪。”

高里默默地点点头,拿起手边的剪刀。



“哟。”

第二天午休时,最先出现于准备室的是岩木。广濑打了个招呼,岩木便笑了。

“怎么样?我还没有死。”

“看起来好像是。”

“没有发生意外,也没有遭人暗算,平安无事。”

广濑只是笑着点点头。

“今天早上我进教室的时候,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好像看到幽灵一样。真是一群笨蛋。”

广濑只是苦笑着,拿出烧杯。

“咖啡好吗?”

“要为我服务吗?真是不错的待遇。”

“英勇战斗奖。”

岩木微微一笑。

“你是说我活该吗?——筑城怎么样了?”

“今天好像也请假。”

“真是没用的家伙。”

广濑将烧杯递过去。

“这是信仰的问题。”

“什么意思?”

“不是有人会在考试前到庙里去拜拜祈求好运吗?就是类似这种类型的问题。”

“哦,有道理。”

“其实如果有空跑到那么远的神社去拜拜,不如用那些时间来念点书还比较实际一点。可是如果基于这个理由而阻止别人去,那反而显得太没有人情味了。”

“或许吧。”

岩木苦笑着说,这时候门打开来,桥上把脸探了进来。

“哟。”

岩木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桥上学长,你看起来挺有精神的。伤势怎么样了?”

“昨天发了烧,很糟糕。有点痛,不过也没什么啦。”

“自认倒霉吗?”

“少罗嗦!”

桥上看起来精神挺好的。左手虽然缠着厚厚的绷带,但是他似乎也不是那么在意的样子。当桥上也加入喝咖啡的行列时,又有三个学生一边交谈一边走了近来。第一个近来的野末一看到岩木就发出呻吟声。

“岩木学长。”

“哟。”

“听说你昨天和高里对上了?你没事吧?”

岩木一边将烧杯拿到嘴边,一边斜眼看着野末。

“真无聊。你们这些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他粗暴地将空了的烧杯放下来。

“而且,你怎么会知道的?”

野末用视线示意站在他后面的坂田。岩木看向坂田。

“没想到高里这么受到大家的注意。照这样看来,或许我们该叫他偶像了。”

从昨天放学后到今天午休为止的这段时间,传闻竟然就已经传到其他班级去了,这确实是很特殊的状况。

“高里做了什么了吗?”

桥上问道,岩木笑了笑。

“他们都说高里会降祸。桥上学长的那个好像也是高里的法力无边哦。”

桥上看着自己的左手,然后哈哈地笑了。

“笑死人了。”

“我就说吧!”

岩木笑过之后,仰望着天花板。

“高里也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啊,打了他,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他没有生气吗?”

野末问道,岩木笑着说。

“他哪有生气?要是他有足够的霸气因为这种事情而生气的话,就不会出现那种传闻了。或许就因为他不生气,反而更让人觉得不舒服,觉得害怕吧?”

“咦?”

桥上看着岩木。

“你做了什么事?”

“给了他一巴掌。”

岩木手一翻,做出打人的样子。

“干嘛要这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野末有点得意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能降祸给我那就降吧,对不对?”

“我可没有这样说。”

岩木提出严重的抗议,野末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对桥上说明。

“听说他对高里说,把我杀了试试看啊!还打了他一个耳光。狠狠地骂他如果要降祸那就降给我看啊!甚至还骂其他的人,相信这什么鬼话,还怕成那样?”

“我可是很清楚你是如何加油添醋的。”

岩木叹着气说道,桥上很愉快地看着他。

“岩木竟然这么豪迈啊?”

“别傻了。”

“他们说你打了他一巴掌,高里没有生气?应该会生气的吧?是不是你太好心了?”

“哪有?”

岩木有点害羞,看起来挺可笑的。

“可是不管是不是出于好意,当着众人的面被打,一般人都会生气的啊。”

野末说道,岩木点点头表示赞同。

“是吗?是太有修养了吗?在我看来可真是窝囊。”

坂田压低了声音。

“现在放心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他说完露出浅浅的微笑。岩木不禁扬起眉毛。

“你是说我死了最好吗?”

“我可没什么说。”

坂田看起来似乎乐在其中。

“因为高里确实是个棘手的家伙,我觉得现在放心还言之过早。岩木,你还是小心一点好。”

岩木冷冷地笑了。

“我倒希望讲这些话的你别触怒了高里。”

“那是不可能的。我才不会做出激怒高里的事……”

“是这样吗?”

“我才不会咧!因为我觉得高里很了不起。”

他的语气似乎充满了期盼。大家都觉得很扫兴,闭嘴不谈了。岩木不悦地皱起眉头站了起来。野末叫住了他。

“岩木学长。”

“我第五堂有体育课。”

岩木挥挥手说道,其余的人目送着他离去。现场留下某种莫名的沉闷空气。

“坂田学长,岩木学长生气了哦。”

野末说道,坂田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是吗?”

“那还用说?你那种说法,听起来就好像说岩木学长死了最好。”

“我没这个意思,我可没这样想过。我只是给他忠告,最好不要小看高里……”

桥上不悦地说。

“什么小不小看,根本就没有降祸什么的。”

“我认为不见得。”

“就算降灾好了……”

桥上瞄了自己的左手一眼,他这个举动完全看在广濑的眼里。

“岩木是出于一片好心才那样说的。我想高里也不至于笨到不懂吧?”

野末用力地点点头。

“这么看来,岩木学长还真是个充满正义的男子汉呢。”

坂田也露出了微笑。

“也有句话说没管他人瓦上霜……”

他的笑容叫人极度的不寒而栗。岩木的行为确实是善意,高里不应该不知道。可是,为什么会让人有这种不安感呢?

广濑沉思了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悸动就是平静不下来。



星期五的第五堂课是理科Ⅰ的课。当天是在实验室上课,一年级生们忙着镀十圆的硬币。好一阵子购买部里不时看到银色的十圆硬币满天飞,想必让站柜台的伯母陷入一片混乱当中吧。

结束实习课程的三分之二时,广濑总算也松了一口气。后藤坐在实验室后头半睡半醒着,而广濑也只是时而提醒一下学生,他终于也有多余的闲散时间可以看看窗外。

实验室的窗外是广大的运动场,有学生正在上体育课。按照惯例,体育祭之前的体育课都会挪来做为竞技项目的练习时间。可以看出学生今天是在进行骑马战的预演。现在有很多学校认为这个活动项目太过危险因而取消了,不过在这所学校却被视为传统之一而保留了下来。

“高里和岩木应该都在当中。”广濑漠然地想着。虽然不知道他们人在何处。

有意无意茫茫然地看着那个方向的广濑随即看到那边发生了小小的异变。

是晕染的痕迹。一块小小的晕染痕迹宛如落下一块阴影似地出现在混乱的学生们的脚下,外头是大晴天,太阳光刺眼地将运动场上的沙子晒得发白,甚至产生反光。学生们的影子又小又深。在他们的脚底下出现了一块仿佛洒过水似的像水洼一般大小的晕染痕迹。那块水泽宛如地下水渗透出来一般快速地扩散开来,眼看着遍及了所有学生们的脚边。

广濑把脸贴在因为开了冷气所以紧闭着的窗户的玻璃上。纠缠在一起的学生和在一旁观战的老师似乎都没有发现到那块晕染。

“后藤老师。”

广濑低声地叫了一声,于是拄着下巴靠在窗框上的后藤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咦?”

心里产生强烈的悸动。高里和岩木都在当中。

后藤望向窗外,然后站了起来。广濑知道正在做实验的几个学生正狐疑地看着他这边。

后藤打开窗户大叫一声“喂!”几乎在同一时间,哨子声响起。骑马阵仗崩散,朝着左右方分开来。改变了运动场地面颜色的晕染也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蒸发似地变淡了。

三三两两回到各自阵营去的人潮当中出现了一个影子。是一个学生,他整个人躺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但是以平常一个人倒下来所会形成的影子而言又稍嫌过大的奇怪有色影子落在他的身体底下。

是岩木,不会错的。

他们看到体育老师口中嚷着什么话,惊慌地跑了过去。躺在地上的白色体育服被沙子和血水给染出了斑斑驳驳的颜色。

广濑狂奔而出。他听到背后响起后藤沙哑的声音。

“全体人员坐下!都给我乘乘坐好!”

※※※

广濑跑下楼梯,就穿着室内鞋跑向运动场,那边已经陷入恐慌状态了。

“发生什么事了?”

广濑拨开学生们围成的圆形人墙,惊慌地赶到人墙最前面。沙子清一色是白的。一个学生倒在圆形人墙的正中央。站在旁边的是体育科的实习老师。他弯着腰,一副随时要逃的样子。

“怎么了?”

广濑喘着气问道,心中想着,还有比这个更愚蠢的问题吗?一看现场的情况也知道发生重大的事故了。

实习老师看着广濑,之后转向后头开始吐了起来。几个学生也抱着头蹲了下来。

广濑不知道倒在那边的到底是不是岩木。他虽然是仰躺着,可是根本无法辨别他的脸孔。整张脸部变成了鲜红色熟透的肉块一般。血水和泥土肆无忌惮地沾附在体育服上。一看就知道有无数带着土色的脚印和带着血色的脚印杂乱地踩过他的身体。

“老师呢?”

广濑问道,不停地喘着气的实习老师断断续续地只说了一句“电话。”覆盖在体育服底下的胸口从刚刚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广濑在被血水染红的地方看到了写着“岩木”的名牌。

广濑环视着所有的学生。

“发生什么事?”

他试着问出个所以然来,其实他心里已经有谱。

“难道就没有人发现岩木倒下来了吗?”

人墙中没有任何回应。

“和他一起组骑马阵的是谁?”

“老师……”

一个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三个学生站在人墙最前排,紧紧地靠在一起。是二年五班的学生。

“是你们吗?”

他们点点头。看起来像怯懦的小学生一样。

“不可能会这样的。”

其中一个再也忍不住地开始抽噎起来。

“岩木撑着我的左脚。从我听到哨子声到队伍崩散之前,一直、一直都有人撑着我的左脚的!”

哗——人墙一阵骚动。

“如果不是岩木的话,那会是谁?”

其他两个人也点点头。看起来像在耍性子一样。

“我旁边确实是有人,虽然没有看到脸,可是我们的手是拉在一起的,要是人不见了一定会晓得。怎么可能会这样呢?”

“我们不知道岩木倒下去了。照道理说要是岩木倒下去的话,在他后面的我一定是第一个跌倒的,可是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要是岩木不见的话,那么一直跟我拉着手的人又是谁啊?”

人墙再度骚动起来,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分隔开来。前方站着一脸茫然的高里。

广濑可以听到有人在某个地方低声说些什么。他听得不是很清楚,可是广濑可以想像得到会是什么内容。人墙中开始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太危险了。”瞬间广濑产生这个念头。

“高里。”

这个地方太危险了。躺着这么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的地方太危险了。

“你到准备室去。”

高里一副有话要说似地看着广濑。

“赶快去!到化学准备室去,乖乖呆在那边等我回去,听到没?”

高里轻轻点点头,转身离去。体育老师刚好跟他擦身而过,回到现场来了。



体育课就此中断,学生们被叫回教室,在实验室里的一年级生也回到教室去,校方命令全体学生自习。救护车急驶而来,后来知道当时岩木勉强还有一口气在,可是最后还是死在救护车上了。

教务主任和学生主任一再询问事情的发生经过,但是也只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到岩木跌倒了,同时也没有人发现自己踩到人了。

第六堂课变成自习时间,校方召开紧急会议。看来体育祭是一定得停止举行了。

※※※

漫长的会议结束时,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了。

“体育祭要取消啊?明年开始大概也不会再有骑马战了。”

从职员办公室回到阴暗的走廊途中,后藤喃喃说道。

“……是啊。”

“你也看到那个了吧?”

“晕染吗?”

“嗯。”

“看到了。”

“你认为有关吗?”

广濑闭上了嘴巴。他不认为没有关系。那块晕染一定跟造成岩木死亡的意外有着莫大的关系。

广濑什么都没说,保持沉默,来到楼梯口时,后藤拍拍他的肩。

“我先回去,门窗就有劳你了。”

后藤只交代了这些话,便脱掉白衣递给广濑,走下通往一楼的楼梯。

广濑茫然地低着头,默默地在走廊上走着。事件发生之前不到一个小时,他还跟充满活力的岩木碰面交谈过。走进准备室的岩木笑着说。

——怎么样?我还没有死。

广濑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打开准备室的门。岩木再也不会像广濑现在这样打开这扇门走进准备室了。二年级学生,十七岁,才十七岁。

在没有灯火的准备室里,只有一片阴暗。走廊上也没有点灯,但是从运动场和中庭这两边投射过来的朦胧灯光使得准备室也不算完全的漆黑。窗户上挂着薄薄的窗帘,整齐的拉合起来的冰冷窗帘布轻轻地飘动着,在从运动场射进来的灯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像一片四方形的水面。准备室本身就像一个大型的四方形水井一样。广濑茫然地看着黑暗又空虚的水井。

后藤摆在窗前的画架所带来的奇妙感觉将广濑拉回了现实。涂在画布上的颜料的表面闪着濡湿的光芒。广濑把视线望向那个地方,顿时全身僵硬。他站在门口,倒吸了一口气。

他发现有人坐在高及腰际的窗户底下的地板上。在朦胧的灯光下,他没办法仔细看清楚是谁,不过可以确认是穿着体育服的学生,他蹲在那边,抱着膝盖似地看着广濑。瞬间广濑想起岩木——平常的他和刚刚别种凄惨的样子——他正想后退一步,随即想起另一件事。

“高里吗……?”

阴暗的房间中有声音回答道。

“是的。”

广濑打开了灯。确认了茫茫然站起来的人是高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把你忘了。”

广濑赶紧向他道歉。

“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

“哪里的话。”

感觉不出高里的声音中有任何感情。

“真的很抱歉。”

广濑让高里坐到椅子上,然后去泡咖啡。

“哪里,谢谢您。”

“你这样会让我很过意不去,别这样。”

高里摇摇头。

“因为呆在那种地方让我有点害怕。”

“是吗?”

广濑用手帕垫着,把咖啡递给高里。高里睁大了眼睛,然后露出淡淡的微笑接了过去。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低声问道。

“什么事?”

“为什么叫我到这里来?”

“因为现场弥漫着一股让人不快的气氛。”

“您是要保护我?还是隔离?”

广濑看着高里。他的眼睛紧紧揪住广濑的视线,动也不动。散发出一种不允许欺骗或隐瞒的极度真挚的气息。

“我是打算保护你。”

沉静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广濑。

“高里……你知道关于只要激怒你就会被降祸的传闻吗?”

广濑这样问道,高里只是点点头。

“事实是怎么样?”

他移开了视线,沉默了一会儿。

“……我发现我的四周有很多人发生意外或死亡。每件事好象都跟我有关,而大家都害怕这样。可是,不是的。”

“什么不是?”

高里叹了一口气。

“那些事情跟我有没有生气是没有关系的。”

广濑看着高里。高里只是低垂着眼睛,看着自己两手拿着的烧杯。

“你没有对岩木感到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对他生气?”

广濑点点头。高里不是笨蛋,至少他能够理解岩木的用意。

“那么桥上跟筑城呢?”

高里抬起头来,微微地歪着脖子。

“桥上……是那个三年级学生吗?”

“嗯。”

“他说什么生体实验,我只是觉得他是一个会说莫名其妙的话的人。至于筑城也没什么……因为大家都在说啊。”

广濑露出苦笑。

“说得也是。”

“只是老是有人说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这让我有点讨厌。”

“譬如说筑城或桥上会发生意外?”

“是的。我觉得要是真的话,那就很讨厌了。”

广濑有点犹豫,不过他还是试探性地问道。

“那关于修学旅行的事情呢?”

高里抬眼看着广濑,然后又露出了苦笑。

“我就算被打也不会生气。”

“为什么?”

“因为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因为我与众不同,所以大家不能允许我的存在。”

他的语气好淡然。广濑定定地看着他,高里便抬起头来。

“……就算自己的存在不被允许,你也不会生气吗?”

“因为我就像不同种的生物混杂在人类当中。”

高里看着自己的手说着。

“物种明显地不同,如果搞不清楚那是什么,难免会让人感觉不舒服。因为大家没办法判定这个物种到底是有害还是无害。而且我看起来好像是有害的,所以那就更没办法了。”

广濑觉得高里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所以就算被打,我也没有特别的感觉……。可是,大家却都死了。”

顿时一股寒意窜过背部。就因为高里的语气是那么的淡然,更让广濑觉得这番话太恐怖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高里的语气听起来好像真的感到很不可思议。

“难道真的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高里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不是你的缘故。”

广濑虽然没有这种自信,但是他姑且这样安慰高里。高里仍然低着头,没有把头抬起来,广濑也沉默了一阵子,移开了视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出现在运动场上奇怪的晕染。岩木明明已经倒下来了,那支撑着骑马阵的又是谁呢?这一切都显示出这不是一个可以用常识来理清的异常事态。

神隐、降祸的传闻、抓住筑城的脚的手、在桥上手上定入钉子的某个人。

——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了。

广濑偷偷看着高里。

他不认为没有关系。所有的事情都有某种关联,而重要的关键就在高里。

“……根本没有理由的。”

听到高里喃喃自语的声音,广濑抬起头来。高里带着空虚的表情看看半空中。

“他根本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广濑没有回答。高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

他在夜里急急地赶着路。他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过着非常忙碌的生活。他的母亲说,小孩子的工作就是念书。如果真是这样,那工作也未免太繁重了。他在心中发着牢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总是以结帐为由,非得三更半夜才回到家。他记得很清楚,父亲说过,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会让人受不了。“我可是工作了十三个小时哪。”他自言自语地说。放学之后还要到两个补习班上课。母亲总是说,现在辛苦一点,以后就轻松了。他觉得这种说法好奇怪。就算升上国中,一定也会像隔壁的姐姐一样上补习班上到三更半夜,进入高中之后,也还是要到补习班上课吧?长大成人就业之后也还要结帐,超时工作。

“过劳死是不列入职业灾害当中的。”

他这样嘟哝着,可是并不是真正了解这其中的意涵。那只是补习班最近流行的牢骚用语。

事实上,他对于现状并不是那么地感到不满。去上个补习班倒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他也参加了有名的私立中学的考试课程,这就是他还残留有一丝希望的证据。尽管如此,他还是很讨厌这么晚回家。从车站到家里的这段路如果抄捷径的话,其实距离不算很远,只是捷径的旁边有长长的寺庙的土墙,那让他觉得有点不太舒服而且讨厌。再加上因为季节的关系,补习班最近正流传着一些怪谈。今天在休息时间和回家的电车上也一样又听到许多让人不快的故事。

就因为这样,老实说,有提多地方他都是提心吊胆地急忙赶路的。在车站前的红绿灯右转,再过了下一个红绿灯,弯过第一个转角,就来到一条单行道上。走过单行道,过了架在河上的石桥,就是寺院旁边的路了。

没有铺设过的五十公尺左右长的道路右边全部是土墙,左边则是一片竹林。他开始小跑步。为了带动跑步的冲劲,他用力地甩着书包。

过了桥还走不到几步,竹林那边就发出咯沙的声音。他全身僵硬地停下脚步,出于反射地看向声音的方向。要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或许他就会开始往前跑。然而,他看到了竹林内有一只白狗背对着他。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知道自己刚刚那一瞬间是吓到了。因此觉得很难为情。所以后来又响起咯沙的声音时,他在心态上便有了准备,慢慢转头去看着声音的出处。

狗的身影被竹林下的草叶给挡住,不是看得很清楚。不过因为可以看到白色的毛,因此从其体形大小,他推测那应该是一条狗。一个人影出现了,好像是在追赶那只狗似的。他想起自己家里养的柴犬,也想到带狗出去散步时的辛苦。

从竹林里面出现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守护着狗似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然后似乎感受到视线般地抬起头来。女人长得有点像出现在他经常收看的特别节目当中,穿着粉红色制服的队员。

她看了看狗之后,朝着他走过来。他从她脸上的表情解读出她好像想说什么,便停下脚步。

她一来到路边,就把视线停在他身上,动也不动。他先确认她是有脚的,然后看着微微歪着头的她。“好温柔的人啊。”他心里想着。

“你认识ki吗?”

温柔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有点悲哀。

“什么ki?有叶子的树吗?”

“taiki。”

他俯视着他。

“我没听过。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她点点头,露出悲哀的表情。他心里想着,原来她这么晚带着狗来到这么荒寂的地方就是要找东西啊?

“非常重要,我一直在找。你没有听说过吗?”

“嗯,没有。是什么样的东西?也许我可以帮你去跟朋友打听。”

她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不是东西,是兽。”

他把视线望向竹林当中。那只狗还在那边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要找的可能是那只狗的老婆或老公吧?

“狗?他叫ki吗?”

她点点头。

“他的名字叫taiki。”

他狐疑地歪着头。

“我没听过。不过我会帮你到学校去问问看。是姐姐养的狗吗?什么样的狗?”

他问道,她却摇摇头。

“不是狗,是ki。”

他还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没听过什么ki,那是长什么样子?”

她摇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

她点点头。

“这边所有的物体形状都是扭曲的,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他觉得她讲话好奇怪。

“那找也没有用啊。”

“因为我感觉到有他留下来的气息。”

他的视线望向把鼻子伸进草叶里的狗的方向。

“那是一种像味道一样的东西吗?”

所以她才带着狗来找东西啊。

“像光一样的东西。平常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但是taiki的气很微弱,很快就会消失,所以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歪着头,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正确地理解她所说的话。

“或许是生病了……”

“嗯。”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这样含糊地回答,于是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了声谢谢,就回到竹林当中去了。他目送着她离去,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直接消失于竹林当中。当她经过狗的旁边时,轻轻地对它说了些什么。狗的毛哗地甩动了。

他大吃一惊,因为听到她的叫声而抬起头来的狗竟然只有一只眼睛。他不发一语地看着她跟那只狗拨开了草叶走向竹林深处,远处隐约可以看到某个地方的土墙。

而她拨开了草叶走进土墙,和狗一起仿佛被吸进去似地消失于土墙当中。

他尖叫起来。叫了一声之后便一溜烟地朝着家的方向直冲而去。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由全校举行的朝会揭开序幕。校方当场发布岩木的死讯,同时宣布一天之后即将到来的体育祭停止举行。

朝会之后,仍然按照正常的课表上课,不过小型的会议却一再召开,很多班级都临时改成自习。广濑收到实习老师可以不用参加会议的通知,只好呆在准备室里发呆。他到实习老师的休息室去时,大家的话题都只围绕着岩木打转。广濑去那边也只是一再地被质问,让他觉得好无聊。

学生们的情绪就像参加某种纪念活动一般地浮动。今天早上,校门口聚集了很多可能与传播媒体有关的人,老师和学生之间对这些人所抱持的看法有着很明显的差异。学校方面尽全力避免学生不受媒体的骚扰——万一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就赶快加以隔离,可是还是有为数众多的学生刻意让蜂拥而来的传播媒体逮个正着,喜孜孜地回答问题。类似像这样的学生现在也不断地在校内散播着浮动而热络的吵杂气氛。

话虽如此,二年级的五班与六班就真的是陷入一片低气压当中,缺席的人数很多。腐蚀他们心志的并不是同年级生的死亡,而是自己杀了同学的事实。即便是放学后警察前来侦训事情的经过时,也有好几个学生逃进了保健房或其他地方避不见面。大部分的学生都因为沾在自己鞋底下或袜子上的血迹而感到仓惶无助,不管再怎么劝说,始终不愿从藏匿的地方走出来。

广濑只是茫茫然地看着窗外。运动场的白色沙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那是用新的沙子堆起来的小沙丘,上头还摆着鲜花。

岩木的死状实在太凄惨了。连那些急救队员也有好一阵子不敢正视他。听说赶到医院去的岩木的母亲不断地问,“这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想到这些事情,广濑的心情简直跌到了谷底。这时候外头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委员长五反田跑了进来。

“后藤老师呢?”

他喘着气问道。他身上的制报又褶又乱,好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似的,而且脸上的表情在显示着发生的事情绝对非比寻常。

“正在开会。怎么了?”

“请你赶快去阻止,他们要把高里吊死。”

※※※

广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二年六班去。来到班级所在的二楼,只见走廊上零零星星地聚集了一些学生。他推开学生跑到教室,一冲进教室,就看到一道由学生所筑起来的人墙面向着窗户。

“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学生回过头来,但是没有人有想要解散的意思。距离这道人墙不远处有几个学生铁青着脸畏缩地靠在一起。有几个人脸上有着好像被打过的淤青。

“住手。”

广濑把手搭到站在他面前的学生的肩膀上,企图强行分开人群,突然背后遭到了袭击。

“少在这边碍事!”

朝着广濑怒吼的学生眼神发直。教室里充满了堪称杀气的激动气氛。

“喂,住手!”

广濑企图推开四周的学生,可是却招来无数双手对着他抡起拳头。每个学生都露出狰狞的面目。

“高里!”

他就站在人墙前面。广濑看到几个学生对他推推扯扯的。

“是你杀的,对不对?”

“你杀了他,对不对?”

广濑知道他们说的是岩木。他原本想大叫不是这样的,可是有人用膝盖往他胸口一撞,让他疼得顿时发不出声音来了。

“小小的实习老师别多管闲事!”

广濑的双腿一软。当他跪下一边的膝盖时,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踢了过来。

“高里,你是什么东西?你真的是人吗?”

没有人回答。也可能是四周的一阵拳打脚踢所造成的冲击使得广濑听不到任何声音。

“岩木说根本就没有降祸什么的事情,可是你看,他真的死了!”

隔着人墙的脚缝,厂濑看到高里已经被逼到窗边了。学生们激动的情绪已达临界点。现场充满了紧迫的危险气息。

“你们住手啊!”

广濑爬起来,勉强推开了学生。在他推开学生的当儿仍然不时有拳头飞过来。

“你想帮这个妖怪吗?就算你帮他也没有用。岩木都已经死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话声一落,一只脚就迎面踢了过来。就在眼前窜过一阵疼痛的同时,鼻子开始流出一股湿热的液体。广濑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推开了学生,来到人墙的最前排,这时候,他只觉得地板在摇晃,根本没办法再站起来了。广濑无力地把额头抵在地上,这时伸过来几只手环住广濑的肩膀。广濑就这样被制压在当场,然而早在学生采取这个行动之前他就已经无力动弹了。

高里看到了广濑。那一瞬间,他表现出想跑向广濑的样子,可是却被包围着的学生给挡住了。

“道歉!”

有人将高里推了开来。另外有人抓住倒下来的高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向岩木道歉!都是因为你,让我们也连带受到牵连!”

“跪下来发誓不再发生这种事!”

不知道谁的手企图推倒高里,用力压住他强迫他跪下来。有人抓住高里的头发想逼他低下头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抵抗的高里发出了声音。

“不要!”

现场喧嚣的气息让他警觉到四周充满了杀气。

高里甩开压制止他的手臂,扭动身体逃开了企图用蛮力推倒他的人的手,紧紧地靠在窗边。很奇怪的是,挣脱了束缚从地上爬起来的高里看起来好像为什么事情感到极度震惊似的。

“为什么不要?你是指你不愿意道歉?”

“你杀了人,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高里瞪大了眼睛。他顶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可是却使足了劲大叫。

“我不要跪!我做不到!”

他所说的话引来一阵漫骂声。几个人靠到高里身边,又是一阵推打。

“住手。”

广濑的声音沙哑了,同时也产生严重的晕眩感。他甩开压在他身上的手臂,告诉自己,再怎么样也要让自己站起来,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平衡。

他看到高里被推到窗台上。高里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做任何抵抗,看起来就像有什么事情让他惊讶得忘了要去抵抗。

“不行。”广濑心里想着。不能做这种事情。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变成加害人。为了他们好,那样做不是件好事。

——报复不是好事。

报复……报复……报复不是件好事。

“不要!”

广濑大叫起来,可是为时已晚。高里的身体在完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消失于窗外。四周响起一片欢呼声。



当几名教师飞奔而来时,广濑已经陷入朦胧的状态,很难保持清醒的意识了。有人扶着他走在走廊上。过程中他几度弯下膝盖,并在走廊上吐了一次,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终于倒在保健室里,昏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睛时,广濑发现自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他甩了甩剧烈疼痛的头,支位上半身,他看到了十时。

“你还好吧?”

“……高里呢?”

十时走向广濑,坐到病床的一角。广濑觉得耳鸣得厉害,好像走进隧道当中一样。眼前罩着一片白雾,没办法看清楚。嘴巴也没办法随着自由意志活动。

“救护车把他载走了,好像伤得不是挺严重的。从某方面来说,倒是你伤得比较重。”

十时的话让广濑安心了不少。他勉强眨了几次眼睛。视野终于变得澄澈了许多。

“现在几点?”

“快中午了。老师把你扛过来之后并没经过多久。”

“……能给我一杯水吗?”

嘴巴里面充满了血腥味,感觉非常苦涩。用十时给他的水漱过口之后,终于觉得清爽了许多。

“你可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学生们呢?”

“被留在教室里审诫。”

“后藤老师呢?”

“到班上去了。总之,请你先好好休息一阵子。你有轻微的呕吐吧?头还会不会痛?感觉恶心吗?”

“已经……没事了。”

广濑支起身体,觉得全身酸痛,但是并没有晕眩感。

“到医院去一趟比较保险一点。”

“等事情结束了我就去。”

广濑下了床。他站起来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没问题了,已经可以动了。

“谢谢你的照顾。”

“请你真的要到医院去一趟。”

“好的。”

广濑对十时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身离开保健室。

※※※

广濑在回班上的走廊上遇到了后藤。

“哟,美男子,你还活着啊?”

听到后藤的调侃,广濑轻轻笑了一下,低下了头。后藤苦笑了起来,然后拍拍广濑的肩膀。

“事情闹得可真大啊。”

“对不起,当时我明明在场的。”

“受伤的人再怎么有心也无力啊。总之你先回去,到医院去一趟。被打到头还呕吐是很危险的。”

“对不起……”

“不是你的关系。我早就在想,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是武力革命。高里散播了恐惧。我一直在想,想有一天人们会蜂拥而起的。”

“他们呢?”

“被教务主任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其实关于降祸那些有的没有的,他们怎么会懂,可是不说就会酿成大灾。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只是正当防卫罢了。所以越是数落他们,他们就越露出像是单纯的欺凌事件的表情。”

“……或许吧。”

“总之你先到医院去,现在的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广濑点点头,行了一个礼,突然又问道。

“您知道高里是被送到哪一家医院吗?”

“听说是日赤医院。竟然被送到那么远的医院去,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不是吗?只是从二楼掉下去罢了。”

后藤说完露出了苦笑。

“如果你要到日赤去,可别只是去探病,顺便看看医生吧。知道了吗?”

广濑点点头,继续走向准备室。

他走回准备室,想去拿公事包。一打开门,就看到里面有几个学生。

“……你们都在啊?”

“广濑老师,你没事吧?”

先行打招呼的是桥上。

“还好,你们的消息可真灵通。”

“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谁都会知道的。要喝点什么吗?”

“给我杯水。”

广濑无力地坐到椅子上。对现在的他来说,从本部大楼走回来已经算是一项重度劳动了。

一个装了水的烧杯放到他面前。野末窥探似地看着广濑的脸。

“好难看的脸。真的没事吗?”

“嗯。”

广濑回答道,发现桌上放着一朵菊花。

“这是谁放的?”

“是我。”野末说。

“我老是觉得岩木学长就在这里,所以从教室那边拔过来的。”

“是吗……”

广濑轻轻地摸了摸菊花,然后环视着房间内。没有看到坂田。

“坂田呢?”

“桥上学长把他赶出去了。”

广濑看向桥上,他皱起了眉头。

“看他好像挺兴奋的样子,我告诉他我们要在这里守灵,叫他离开。”

“原来如此。”广濑点点头。所以这些常客才会聚集在这里啊。

“听说岩木学长今天举行葬礼。广濑老师要去吗?”

野末问道,广濑点点头。

※※※

稍后,广濑离开学校,拦了一辆计程车前往医院。柜台已经下班了,广濑他刚好以这个做为理由放弃看诊,转而询问高里的病房。高里被送到六楼的大病房去了。来到病房门口,广濑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打开,只有靠近角落的一张病床的拉帘是拉起来的。他环视整间病房,对着那些看着他的病患们点点头,走近角落的那张病床,轻轻地拉开隔帘。

他瞪大了眼睛,瞬间又闭上眼睛。

高里的手臂从病床边垂放下来,他睡得很熟,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他的手。

——原来那个人就是高里吗?

突然间之前看到的景象在脑海里复苏。——站在教师大楼窗边的影子。

近距离一看,那只手有着完美的造型,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光滑而又美丽的女人手臂。然而,从床底下伸出来的手臂的主人却不见踪影。那只手在广濑还来不及感到惊讶之余,便惊惶失措似地松开了手指头,消失于病床下方。

广濑往前去,轻轻地弯下腰来,窥探着床底下。当然那里什么都没有。

广濑呆站了好一阵子,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在苦恼着要不要叫醒高里的时候,后面的患者给了他一张椅子。——大概以为广濑刚刚弯下腰是在找椅子。

“谢谢。”广濑点点头,打开窗帘,坐到床边。然后思索着高里给他的课题。

※※※

高里很快地就醒过来了,可能本来就没有睡得很熟。认出是广濑之后,他瞪大了眼睛,然后支起身体。

“高里你没事吧?”

“是的,对不起。”

高里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不是你的关系,别放在心上。”

广濑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想起昨天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的伤势呢?”

高里摇摇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跌、撞伤和擦伤而已。”

虽说只是二楼,但是学校的二楼挺高的。而且下方的步道又低了一层楼左右的高度,地下有脚踏车停放处。高里就是跌落在要下到脚踏车停放处的水泥坡道上。从相当于三楼高的高度上掉下来,要说无伤,那实在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不抵抗?”

高里当时并没有抵抗,广濑一直非常在意这件事。高里想说什么,随即又摇摇头,只是淡淡地回答说,“我觉得有点惊讶。”

广濑站起来,拍拍只是默默地垂着头的高里的肩膀。

“你要住院吗?”

高里抬起脸,露出困惑的表情。

“没有……。医生说我可以回去了,但是……”

“但是?”

高里好像很难以启齿。

“没有人来接我。”

广濑不解地歪着头,说了一声,“等我一下。”便离开病房。

※※※

广濑到护理站去表明了身份,试探性地问道,“高里还不能回去吗?”

一个年长的护士很困惑地说。

“他还未成年,所以告诉过他要请监护人过来才行。”

“没有人来吗?”

“嗯。我们打电话过去,他的母亲接了电话,说她知道了。之后又打了几次电话,但是都没有人接听……”

广濑皱起了眉头。

“真是伤脑筋啊。我们必须请他的家人拿保险卡来办手续才行,而且也得结清医药费。”

“我去看看。”

“是吗?如果您愿意帮忙的话,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护士很感欣慰地松了一口气。他接过护士给他的申请书放在口袋里,然后在大厅打了电话跟后藤联络,便离开了医院。



广濑先回家一趟,把沾满血迹的衣服换掉再前往高里的家。因为他虽然带了外套,但是光是靠一件外套是没办法把那么多的血迹给盖住的。

高里的家位于靠海的古老村落的后面。是一栋年代久远的民家,虽然整理得非常干净,但是仍然难掩阴暗的气息。

门虽然紧紧地关着,但是并没有闩上门闩,因此广濑自行打开了门,有一段路是铺着沙子的,之后连接着的是一段石板路,他踩着石板来到森严的玄关,提下门铃,门内立刻有人应答。广濑表明了身份之后,过了一会儿便有脚步声响起,玄关的门打开了。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一看就知道是高里的母亲。她张着两条腿站在门口,带着窥探似的眼神问道,“请问有什么事情?”广濑内心觉得狐疑,把事情经过说明给她听。

“医院说监护人迟迟没有到医院去,所以他没办法出院回家……”

她轻轻地把手压在额头上。

“请你告诉他,叫他自己回来。”

广濑感到有点惊讶。不管再怎么善意去解读这句话,听起来都不像是一个母亲对从窗户掉下去而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的儿子该有的态度。

她丢下这句话之后,就转过身背对着广濑,一副要关上门的态势,广濑赶紧制止她。

“对不起,关于医药费……”

“啊!”她瞪大了眼睛,然后勉为其难地请广濑进到玄关里面。广濑一脚踏进大约有三叠左右没有铺地板的宽广房间中。

“多少钱?”

广濑心中一阵纳闷,不过还是把帐单递给了她。这个女人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医院派来要钱的人啊?

“也需要保险卡。”

“我现在去拿。”

“请等一下。”

广濑叫住了作势要走过屋里的女人。

“我不是特地跑来跟您催款的。您为什么不到医院去一趟呢?”

她茫茫然地回头,然后有点夸张似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忙。可能太劳烦您,不过是不是可以请老师帮我跑一趟医院?”

“看不出您很忙的样子。”

广濑忍不住话中带刺。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做母亲的人的态度。

她猛地回头看着广濑,以仿佛看着敌人一般的眼神瞪着他。

“如果他想回来,就尽管自己回来呀!”

被她这么一喝,广濑顿时哑然失声,她指着广濑。

“如果你想让那个孩子回家的话,那就去把他接回来不就得了?我可是很忙的。”

语气中带有不屑的味道。广濑与其说感到愤怒,不如说有着更多的疑惑。他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激动。

“高里的妈妈,高里受伤了耶。”

“那又怎样?”

她盛气凌人地问道,广濑顿时涌起一股不快感。他再也忍不住了,把心中的想法直接地说了出来。

“你不是他的母亲吗?”

她瞪着广濑。

“我……”

她激动得几乎要捶胸顿足了。

“那个孩子不回来也无所谓。如果他想回来,我也不会阻止他。因为我是一个母亲。”

所谓的惊愕到无言以对,大概就是指自己现在的状况吧?广濑心里想着。就在广濑因为太过震撼而动弹不得的时候,她火速地进到屋里去,然后很快地又回到玄关,将信封和保险卡递给广濑。

“为什么呢?”

广濑忍不住地问道,于是她赤着脚踩进铺着土的房间来,将那些东西硬塞到广濑手上,然后又迅速地松开手。

“他不正常。”

她瞪着广濑。

“又死了,对不对?”

广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的意思,狐疑地歪着头。

“又有同学死了,对不对?因为那个孩子的缘故。”

广濑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气。她紧紧握住拳头,像小孩子一样难过地抖动着身体。

“你以为这是第几次了?连我们都被骂成是杀人凶手。”

泪水从她的眼中落下来。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诅咒的声音。

“我们又得关上雨窗缩在家里过日子,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孩子害的。”

“不是高里的关系!”

广濑忍不住大叫。“太过分了。”他心中想。就算世人再怎么不谅解,做父母的不是应该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吗?

“大家都这样说,都说是那个孩子的缘故。附近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是这样说的。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我知道。”

她说得斩钉截铁。

“你有没有想过因为那个孩子,我跟我先生有多么的悲惨?人们不是对我们翻白眼,就是说一些嘲讽的话。连小孩子也不止一次地受到欺凌。”

“小孩子”这个字眼刺痛了广濑的心,高里曾经说过他有一个弟弟。她所说的小孩子,指的应该就是弟弟吧。很明显的,她并不把高里包括在内。

“所以做母亲的就抛弃他吗?”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你的孩子,不是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态度有多伤害高里?”

她笑了。

“那个孩子会受到伤害吗?他从来就没有露出那种可怜的样子啊。”

“谁敢确定呢?或许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啊。”

“嗯,我不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了解那个孩子心里有什么感受,或许心里在想什么。”

她又笑了。很明显地带着嘲讽的色彩。

“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想法都没有。因为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人。”

“怎么讲这种话?”

她歪着嘴角笑了。广濑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丑陋的笑容。

“他是替身子。在他消失的那段期间,他被替换了。”

“妖精的替身子”,这个听起来颇耳熟的字眼让广濑开始搜寻着他的记忆。在大学的英语教科书中确实看过这个字眼,这是流传于爱尔兰的风俗。传说住在当地的妖精会将美丽的人类孩子偷出来,然后留下有数百岁年纪的丑陋妖精之子。

广濑有一种亲眼目睹亲子关系决裂的感觉。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从小他就是个奇怪的孩子。可是,在他消失之前,他真的是一个乖孩子。我们都已经让替身子留在家里、供他吃住,甚至还让他上学了,我们的所作所为还真希望能获得你们的一些赞赏呢!”

说完她捂住了脸。从她的指缝间流泻出来的声音让广濑不寒而栗。

“当初他回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用火铲子打他呢……”

妖精不喜欢火,讨厌铁。听说只要用烧得火红的火铲子刺进替身子的喉咙,他就会变回原来的孩子。

广濑无言地呆立在当场,突然,高里的妈妈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请你不要把我讲的这些话告诉那个孩子。”

广濑瞪大了眼睛,有好一阵子答不出话来,她突然露出畏惧的表情。

“请不要说出去,求求你。”

“是对高里的恐惧。”广濑这才明白,这个家里也充满了这种气息。

——好遥远的距离。

广濑不禁在内心呻吟着。高里和他四周的世界距离好遥远。高里放学后仍然留在教室里。广濑心想,他不是爱留在学校,也不是自愿留在教室里,而是有家归不得。

“我不会说的。”

广濑喃喃说道。她把信封递给了广濑,这一次广濑也默默地收下了。

“高里他……”

广濑开口说道。他觉得自己不说不行。

“先暂时不要回家是不是比较好一些?”

她露出讶异的表情。

“在他镇定下来之前,由我来照顾他。这样可以吗?”

她点点头,很明显地露出了非常放心的表情。也不等广濑的反应,转身就钻进屋里去了。

广濑被留在泥土地外露的房间里,好一阵子低垂着头没说话。他觉得好想哭。



回到医院之后,广濑到会计部门去结了帐,然后走向高里的病房。高里病床的拉帘仍然紧闭着,广濑轻轻地抓住布帘的一端,往里面一看,只见高里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窗帘。

认出是广濑,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看着窗帘很好玩吗?”

广濑开玩笑地说道,高里也笑了。

“上面映着麻雀的影子。”

“哦?”

面对窗户的窗帘上因为有着微微斜射进来的阳光而映出了外面的树影。看不到有任何像鸟影子的东西,只看到随风摇曳的树枝和树叶徐徐地摆动着。正当广濑想问哪里有麻雀的时候,突然一根树枝晃动了。一个非常淡的影子摇晃着,从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就可以知道那一头有什么东西。呈现出有别于树叶形状的圆形轮廓影子飞向旁边的树枝。那根树枝也仿佛背风似地摆动着,可以看出小鸟停栖到上头了。感觉好像看着一幕幕难以理解的皮影戏一样。

果然是麻雀的影子。广濑确认之后看着高里,他寻求赞同似地抬眼看着广濑。

“好刺眼。”

广濑说道,高里笑着把视线望向窗帘的方向。

“有三只。”

广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可是他甚至没办法分辨出刚才看到的是哪一只。广濑苦笑着催促高里。

“走吧!我已经去结过帐了。”

高里的表情顿时阴暗了下来。

“对不起。”

“我说过不要放在心上的。”

高里虽然穿着制服,但是衬衫是薄的,看起来好凄切。不知道是之前肢体冲突时造成的,还是落地时造成的,他的衬衫上有好几处都破掉了,甚至还沾有零星的变了色的血迹。“穿上吧!”广濑苦笑着将抱在手上的外套递给高里。高里站起来接过外套,再度深深地对着广濑行了一个礼。

※※※

他们来到护理站,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医院。走到附近的地下铁车站时,高里再度对广濑行了一个礼,作势要离去。

“你要去哪里?”

广濑一边问,一边将硬币投进售票机当中,买了两张目的地一样的车票。

“我先回家一趟。”

高里淡淡地说,广濑不禁叹了一口气。先前他是搭救护车被送进医院的,当然没有带书包来。也就是说,他身上并没有带钱,因此他是打算就这样走路回家吧。换搭电车回到高里家也要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但是对高里而言,那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广濑把车票递给他。

“到我家来。我的房间虽然小了一点,不过只有我一个人住,你不用客气。”

高里带着惊讶的眼神看着广濑。然后大概也多少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脸上掠过一股悲叹似的阴影。他沉重地低下头去。

“我不能去。”

广濑没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往高里的背上一推。

“我只有一床棉被,不过现在这种天气大概不需要用到棉被吧?但是也许会睡得腰酸背痛。”

“老师。”

“隔一段时间再说吧。”

广濑低声说道,高里总算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深深地一鞠躬。

“真的很抱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

广濑并没有提到任何事情,可是高里似乎全部懂,看得广濑好伤感。像这样的争执,在他们母子之间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啊?一想到这,广濑心中就有一股莫名的悲哀。

广濑住在市区的边缘。是一栋老旧的高级公寓,窗外是面对着河口的堤防,堤防的高度高过屋顶,因此视野非常不好。这一带是住宅区的密集区,因此虽然靠海,可是风却好像是静止不动的,令人很难捱过夏天酷热的天气。唯一的优点是租金便宜,而且就在大学附近。

“这里什么都没有。”

广濑说着走过屋里,高里则好像看着什么稀奇事物似地环视着房间内部。

一进去就是三叠宽的厨房,后面则是六叠宽的和室,置鞋处的旁边则有一套简单的卫浴设备。

广濑没有收集东西的癖好,因此屋内显得非常空旷而清爽。他本来就是那种只要房间内一堆满东西就会觉得心浮气躁的人,所以尽可能地将东西简化到最极致。更因为房内正好有一个橱柜,因此他甚至连衣柜都没放。六叠宽的房间里有一张取代桌子的炕桌、一个书架,另外就是一个拿来当电视柜使用的三层柜,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具。

“很煞风景吧?”

广濑苦笑着说,高里却摇摇头。他问道,“我可以看看窗外吗?”广濑点点头,高里便靠到窗边去。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前方就是沿着堤防铺设的道路。道路比窗台还高,就算站在阳台上,除了斜向上方的水泥地之外,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由于道路跟房间的距离有点远,所以采光并不差,不过却因此失去了通风的管道。

高里拉起窗帘,眺望着窗外,然后转过头来抬眼看着书架。广濑喜欢看书,可是又不喜欢房间里塞满书籍,因此多半都去图书馆借书。买来的书也在看过之后就立即处理掉,所以摆在书架上的只有教科书和基本摄影专集而已。

高里带着稀奇的视线看着书架,广濑带着苦笑看着他。

“很稀奇吗?”

高里点点头,说了一声“是的。”

“这是我第一次到别人家。”

好叫人落寞的说词。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互相拜访探望的朋友。

“我要回学校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家时我会到你家去一趟。你需要什么东西?”

高里歪着头,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如果有教科书的话。”广濑点点头,将备用钥匙交给高里,简单地说明了家中的设备之后就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离开房间的时候,高里问了一声“我可以看看书吗?”这一幕景象竟然深深地残留在广濑的印象中。



“伤势怎么样了?”

一走进准备室,后藤就问道。

“劳您烦心真是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

“恐怕有一阵子全身都会肿起来。”广濑说着笑了。

学校里面一片寂静的气氛。现在已是放学后的时间,本来应该会因为准备明天就要举办的体育祭而喧腾不已的。

“高里呢?”

“据护士的说法,应该是没有什么严重性,顶多就是一些跌撞伤和擦伤。”

“是吗?”后藤点点头,帮广濑在烧杯里倒了咖啡。

“那些学生怎么样了?”

广濑问道,后藤把脚搁到桌子上,仰望着天花板。

“还在苦思处理的方式。刚刚还在开会,决定目前先不予处分。唉,要是让所有人都关禁闭的话,我看从明天开始我们都得对着空荡荡的桌子上课了。”

“说得也是。”

“校方决定姑且先以意外来处置。因为高里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广濑看着后藤。

“他这样说吗?”

“你没听他说吗?”

“嗯。”

后藤叹了一口气。

“那些把他推下去的学生也一再扬言是高里自己跳下去的。站在走廊上看热闹的那些人虽然都说高里是被推下去的,可是高里在被救护车载走之前说他是自己绊到脚,才从窗口掉下来的。”

“是这样啊……”

后藤又叹了一口大气。

“他不是什么坏人……不是坏人,可是问题实在太多了。”

后藤像是在自言自语,因此广濑并没有回答。

“所以你的情况也算是意外。”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皱起了眉头。

“一群因为同学遭遇不幸而群情激动的学生企图把少年A吊死,少年A感觉到自己有生命的危险,意图逃跑,结果一不小心从窗口掉下去了。而想要前往仲裁的实习老师也在和学生的推撞当中跌到而受了伤。”

后藤说着说着用食指比比广濑。广濑露出一脸苦笑。

“我明白了。”

“抱歉了。”

广濑还是只能苦笑,然后说道。

“后藤老师,高里会在我那边住一阵子。”

后藤一听,咚的一声把脚放了下来。

“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还是暂时不要回家的好,我已经跟他母亲沟通过了。”

后藤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广濑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后藤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

“……真是的,你怎么擅自做这种决定呢?”

“对不起。”

后藤弯下嘴角。

“也罢。总之,实习结束之前,你先保持沉默吧。”

广濑点点头。后藤若有所感地叹了一口气。

“另外,下次的家庭访问就让我去吧。”

“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只是剩下高里的家我还没去做过家庭访问。”

广濑看看后藤,他苦笑道。

“我去过一次,结果没人在家。之后打了几次电话去,也总是一再推说忙忙忙。对方还说他们把孩子都交给学校了,随我们高兴怎么处理。一年级的时候也是这样,结果就这样一直拖,直到现在始终都没能去做过家庭访问。”

这一次倒换成广濑要叹气了。

“当时的导师生田老师是气得直跳脚。”

广濑轻轻地笑了。生田是英文老师,同时兼任足球社的顾问,是个热血汉子。

“母亲那边解决不了,他甚至跑到高里的父亲工作的公司去找人。没想到对方说,这种事全都交给孩子的母亲主管,他一概不过问。”

“是真有这个可能。”广濑点点头说。

“他说,从头到尾没有听到他们叫过高里的名字。”

广濑猛地想起,高里的母亲老是只说“那个孩子”,却从来没提过他的名字。

“生田老师好像有好几次也想过把高里带回自己家里去。可是一般人总难免会多想的。生田老师家里有两个精力充沛的孩子,而高里又牵扯了那么多的负面传闻,所以他还是有所顾虑的。”

广濑点点头。后藤很难为情地笑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把他带回家。跟她母亲谈过话之后,任何人都会忍不住这样想。不过我们家有一个一开口就没好话的恶婆娘。”

后藤叹了一口气。

“生田老师很照顾高里。事实上也是在生田老师的请托下,才把高里编到我班上来的。”

“可以这样做吗?”

广濑狐疑地问道,后藤苦笑着说。

“总有办法的。——不过,我也帮不了什么忙。”

后藤又叹了一口气。广濑觉得后藤今天只会叹气。

“我也希望能帮他做些什么。可是,连生田老师都死了……”

广濑不由得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

后藤狐疑地反问,广濑只有摇头的份。

“在第三学期结业式的那一天。当天生田老师来这里跟我说,‘高里有劳您了。’因为他说最后他喝斥了高里一顿。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知道当天他在回家的路上,车子撞上了护栏。听说现场没有刹车的痕迹,也没有打过方向盘的迹象,可能是一边开车一边打瞌睡才造成的。”

广濑闭上眼睛。

“大概是有人知道当天生田老师把高里留了下来,因此在举行葬礼的时候,班上的学生才说这是降祸造成的。”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田和岩木都是在没有恶意的情况下对高里做了些事。或许该说他们都是出于善意的,而且高里自己也清楚——可是,他们都死了。那跟高里的想法一点都没有关系。其实他们都是为了高里好,不应该死的,然而这样的人却死了,而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变成是高里的错。

所以高里永远是孤独的。

后藤又叹了一口深深的气。

“……他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坏孩子,可是……”



广濑从学校里打电话到高里家,表示要去拿高里的行李,然后就离开了学校。

静谧的学校里好象笼罩着一股紧张的气息。隔天学校仍然照常上课,不过校园内可能要花上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回归平静吧。

来到高里的家,广濑看到玄关前面放着行李。有一个纸袋和一个旅行袋大小的包包。广濑打开纸袋,里面装了教科书和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他咬住嘴唇,拿定主意按下门铃。接连按了几次,耐心地等着,里面却完全没有回应。玄关旁边的房间全都关上了遮雨窗。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行李离开了。

广濑回到公寓时,太阳已缓缓西斜,堤防上方的天空艳红地晕染着薄薄的云层。他招呼了一声之后打开门,从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坐在窗边看着书。

他抬起头来,看到广濑之后立刻合上书本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之后,接过广濑手边的行李。

“我说过不要在意的。”

“对不起。”

“不要再道歉了。”

广濑说完,高里便轻轻地笑了。

广濑受到深深的震撼。虽然只是淡淡的笑,但是他觉得最近高里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多了。他的母亲虽然说过那些话,但是广濑相信,高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也不是什么都不想的。只因为他没有一个可以把自己的感觉和想法传达出去的对象而已——即便在家里也是一样。

夕阳余晖洒满了整个房间。广濑点亮了灯,刚刚还显得很明亮的窗口因此整个暗淡了下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一定很无聊吧?”

广濑说,但高里摇摇头。广濑看看他手上的书,原来他刚刚看的是圭亚那高地的摄影专集。

“你在看那个啊,很不错吧?”

高里点点头。

“我很想亲自跑一趟去看看。”

广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高里回答道,“是啊。”

“你也这样想吗?”

“是的。”

他点点头之后,又说道。

“我想到罗莱马山去看看。”

“啊,你是说有水晶山谷的那个地方吗?”

高里轻轻地笑了。

“有岩石迷宫的地方。”

“岩石迷宫啊?”

广濑屈身蹲到坐在地上的高里前面,看看书页。他看到了从上空拍摄的被称为“岩石迷宫”的地区的相片。当地布满了奇岩和龟裂的山石,仿佛一座迷宫一样。因为比例的关系,看起来好渺小,不过事实上那是一座有东京圆顶球场数十倍大的巨大迷宫。

“……我总觉得似曾相识……”

高里喃喃地低声说道,广濑窥探着他的脸。

“你是说迷宫?”

高里温驯地点点头。

“圭亚那高地的风景也让我有这种感觉……。就是我们所说的‘即视感’吧?”

“是那个吗?你神隐期间去的地方?”

“不知道。”高里摇摇头。

“我一直在想,可是就是搞不清楚。”

听出他的语气中隐含着无所适从的茫然感,广濑勉强自己装出开朗的声音对他说。

“别沮丧,总有一天会想出来的。”

高里想对广濑笑,可是终究没办法成功地挤出笑容。

“高里,想太多也于事无补。”

“我总觉得非想出来不可。一直觉得要是我不赶快想出来,就好像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一样……”

广濑只是皱起眉头,没办法说什么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约定。而那个约定是绝对不能忘的。”

广濑默默地将上衣挂到衣架上,然后打开橱柜,将上衣收进去。正想拉上纸门时,发现高里一直朝着自己这边看,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橱柜的下方。

这个橱柜的上半部是用来吊挂衣服的,而下半部则放着架子,用来收藏书本。高里觉得很稀奇似地看着那个书架。两人视线一对望,高里就问,“我可以看看吗?”

“不用客气。”广濑便把空间让出来给高里。

橱柜左侧下方的左右边放着两个小小的架子。广濑把它拿来收藏没办法处理掉的书籍。他从进大学就读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然后过了四年,但这个架子依然还有空位。

高里看了看橱柜里面,他没有去看书背封面,倒先举起手指着里面。广濑看着他指着的地方,有一张从里面的墙上垂挂下来的画。

“啊……,那是后藤老师画给我的。”

用不太有文艺气息的画框裱起来的那幅水彩画,是以一种渲染手法般的薄淡色彩画出了一片风景。在开满了白色花朵的原野上有一条透明的河川蜿蜒曲折地绵延而去,远处有一座半透明似的桥。

这是广濑提到的“那个世界”的故事时,后藤为他画出来的。后藤用铅笔约略勾勒出淡淡的草图,问广濑“是这种感觉吗?”广濑说他想要这幅画,于是后藤当天就为他着上色彩,成了这幅有着非常淡薄而复杂色彩的画。

“为什么挂在那里?”

广濑笑了,指着放在下层架子旁边的台灯。

“要睡觉时不是会把棉被垂直移动地铺起来吗?”

广濑将手臂弯成与橱柜成直角的样子,然后又指着橱柜的方向。

“所以我把枕头摆在这里,只要点亮那盏台灯就可以看画了。看起来很像是懒人的书房。很不错的点子,对不对?”

广濑说完,高里便笑着点点头。

※※※

“高里,你想吃什么?”

广濑一边将衬衫放进摆在阳台的洗衣机里一边问。他指着歪着头不知所措的高里身上的衬衫,示意要高里脱下来一块洗。

“随便都好。”

“有没有特别的喜好?”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吃的。”

“太帅了!”

广濑让水流进洗衣机,再倒进洗衣精,这时换上便服的高里把头探到阳台上来。

“这个就不要了,包包里面放有替换的制服。”

“是吗?”广濑说着指了指摆在阳台上的垃圾桶。事实上衣服一旦沾染到血迹,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清洗干净的,更何况还破了好几个地方,以广濑做家事的功力,他觉得那件衬衫是不可能再恢复原状了,因此高里的这番话倒让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高里打开垃圾桶的盖子,然后看着广濑,脸上是一片茫然。

广濑觉得奇怪,往垃圾桶里一看,看到自己白天丢进去的那件衬衫——因为沾了很多鼻血,所以他不想再穿了。

“这事别谈吧?”

广濑淡淡地说道,高里则充满歉意似地低下了头。



一到深夜,从广濑的房间便可以听到海涛声。广濑很喜欢这种听起来像心跳的声音。今天晚上,他还可以听到仿佛配合着海浪起伏声的微微鼻息声。

台灯已经熄灭。洒落于堤防上的月光的反射光芒整个泄进了没有灯火的房间当中。转头一看,高里睡得正甜。他帮高里铺了冬天用的厚棉被,又给了他一条毛毯代替夏天用的盖被。要是他从来没有去过别人家的话,那么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外宿吧——除了修学旅行之外。

老实说,这也是广濑第一次让别人住宿在自己家里。他原本就不喜欢让别人进到自己的房间。可是又不能这样直接了当地说。因此尽管他还不至于在门口就将来访者给赶走,然而一旦有外人进到房子里来,他就会产生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果要为这个毛病冠上个名称的话,应该就叫“来访者综合症”吧?他会毫无来由地产生不安,担心对方可能会就此长期留在这里,进而从此再也不离开。一来他害怕对方会就此待下去,二来也怕所有的东西和秩序都会被搞得乱七八糟。至于要问,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被搞的一团糟,其实连广濑自己也都不清楚。

因此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从不让别人住在自己的屋里。即便允许别人进来,也绝对不接受来访者住下来。就算是母亲或父亲来时也一样。他会让他们进屋里来,但是绝对不让他们留宿。与其说是因为他不喜欢这样,倒不如说他是因为难以忍受那种恐慌和不安,可是也就是因为这样,广濑常被说成是一个怪人。

广濑天生就不喜欢跟别人有太长的相处时间。即使是再怎么好相处的人,譬如:父母或恋人。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就会开始产生一种疏离感。他不是不喜欢对方,只是一旦产生那种疏离感,他就会很想要要求对方让自己有独处的时间和空间。如果是到别人家,开始有那种不耐感的时候,他只要回自己家就没事了,但是万一是别人来自己家里时,他总不能要求对方主动离开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自己也会这样怀疑。

而现在自己竟然主动邀请别人来住,这实在太叫人惊讶了。广濑不由得露出了苦笑。而且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住将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广濑翻了个身——他知道原因何在。

广濑并不怕高里,高里不会引起广濑的不安,他不会做出“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行为。如果要换成一种比较感伤的说法的话,那就是因为——高里是他的“同胞”。高里跟广濑都不是“这边”的人。至少广濑是有这样的感觉,所以知道高里不会“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

所谓的“事件”是什么啊?广濑心里想着。那是不是和失去祖国的幻想有着非常深厚的关系呢?

迷迷糊糊得睡着之后,广濑突然又清醒了过来。他保持着半睡半醒的思绪想着,“还有很多事情要想呢!还想多思考一下,还不想睡。”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广濑突然觉得旁边有人的气息。“是谁啊?”他讶异地想着,随即想到高里就睡在旁边。“对了,高里睡在这里。”接着意识又逐渐模糊了起来,但是他又听到了人的脚步声,这一次他可是真的醒过来了。

“是高里醒来了吗?他是因为认床而睡不着吗?”广濑想转头看看旁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连手跟脚都没办法动了,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辛苦,每一次呼吸总要拖上好长一段时间。

“唰。”附近有脚步声。他听到榻榻米上有脚掌擦地而行的声音。他拼命地想转头看看声音的出处,可是连转动视线都要花上他好大的力气。保持仰躺的姿势动都不能动的广濑的视野里看不到脚步声的主人。他用视线搜寻着四周,光是做这个动作就让他汗水直流。“这就是所谓的五花大绑的感觉吗?”他终于想到了这一点。

“唰。”脚步声再度响起。是距离非常遥远的脚步声。即使他用尽了搬动大石头的力气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头稍微转动一下。“唰。”脚步声又再响起,人的气息就近在身边。他可以感觉到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转动的视野的某一个小角落有人存在——只要头能转动一下,即便只是一公分,他应该就可以看到对方了。

“沙沙沙……”有东西在榻榻米上滑动的声音。然后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四周回归一片寂静。

广濑仍然执拗地想确认出声音的出处。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滑到太阳穴一带。他以身体所能转动的最大幅度转动了一下脖子。“再一点点。只要再一点点。”

他使出浑身的力道,几乎都快让自己窒息了,好不容易他的视线终于看到了散发出人的气息的角落。就在他只能看到月光投射进来的窗户的上方,视野的一角瞄到了旁边睡着的人影。

“刚刚是高里吗?是高里起身,然后又躺回去睡吗?”就在他这样揣测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他视野的一角蠢动着。他知道那是只白皙的手。

白色的手在他没办法灵活转动的视野一角蠕动,企图去触摸睡在旁边的高里的脸。那只手绕到广濑这边来,想要触摸高里。白皙的手臂宛如轻轻抱住高里的脖子似地整个出现了。广濑屏住气息把头转了过去。他终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幅景象了。

那只环抱住高里的脖子的白皙手臂有着丰盈的线条,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手臂。那只手臂从高里的对面伸过来。那个地方比较低,看起来像是有人睡在死角的方位,可是广濑知道并没有这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脸突然从广濑凝视着的高里的侧脸的阴暗处冒出来。

广濑定睛一看,是女人的脸。她露出鼻梁以上的部位看着广濑。广濑想叫起来,可是却只引起腹肌的一阵痉挛,根本发不出声音。他没办法把眼睛闭上,也没办法把视线移开。因为室内一片阴暗,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脸孔的长相——那对圆圆的、睁得老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广濑。

广濑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声音。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还来不及解析这句话的意义,“唰!”的一声,那张脸突然就凑到广濑的眼前来了。又圆又大的眼睛来势汹汹仿佛就要窜进广濑的眼中一般,并夹带有一股强烈的海水味道。广濑发出不成声的尖叫,随即整个人像被弹起一般,撤掉了全身的束缚力道,一跃而起。同一时间,那只手臂和头部缩了回去,速度快过广濑的视线扫射。

就在广濑探出身体追上去的同时,那只手臂和头仿佛就要被吸进榻榻米当中。长及手肘的白皙手臂和露到鼻梁部位的女人的头——圆圆的眼睛微微地眯细了起来,发出“唰!”的一声就消失了。就像是沉入榻榻米当中似地消失了。

广濑惊骇地喘着气。冒出的汗水不断地流到下巴,滴到榻榻米上。已经没有任何气息存在了。只剩下有着冰冷色彩的榻榻米和静静地睡着的高里。

广濑支起身体愕然地看着刚发生的那一幕。回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是女人——头发好像是长的,有着像爬虫类或者像鱼类一样的眼睛。那对圆圆的眼睛,散发出强烈的海水味道。与其说是女人特有的味道,倒不如说感觉更像女人的吐息。看不到她的鼻梁,或许根本就没有,嘴巴、脖子和肩膀等其他的部分也都看不到,然后她就这样沉入榻榻米当中。

广濑捂着脸,擦掉不断滴落的汗水。他看着高里,高里还是静静地熟睡着。看不出受到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丝一毫的影响。

广濑抱住自己右手的上胳膊。汗水急速地变冷了,寒意直透入身体内部。他用自己的手所抱住的手臂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广濑拉起棉被,躺了下来,将整个头部都盖住。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只想睡觉。

※※※

小朋友放学回家,在黄昏的道路上遇见了一个女人。女人有着一脸困惑的表情。小朋友出于好心跟她打招呼,于是她便问道,“你认识ki吗?”

“不知道。”小朋友回答,于是女人便无声地消失了。

男人在进货途中看到一个女人。他停下车子想问路,没想到女人反倒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认识ki吗?”男人回答,“在我的的记忆中没有,应该不认识。”于是女人“咻!”地一声,消失在附近墙上的龟裂处。

司机深夜在路上载了一个年轻女人。他按下计程表开始往前开,然后问女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女人问他,“你认识ki吗?”司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那个地名,是一家店吗?”一脸困惑的司机想知道女人的目的地,一再追问,然而女人几乎不吭声。不到五分钟,双方的对答就中上了。司机回头一看,女人不见踪影了。

一位女性在月台上等最后一班电车时,一个年轻的女人上前攀谈。“你认识ki吗?”她问道。女性回答说,“同性朋友当中是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于是女人露出非常高兴的样子。她问,“那个人在哪里?”那位女性便把朋友的地址给了女人。女人深深地低头行了一个礼,然后跳下月台,作势要走过轨道。她惊惶失措地叫住那位女人,这时候最后一班电车进站了。电车开过女人的身上后,连忙紧急刹车,可是那位女人却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发生过事故的痕迹。

深夜,某位女性在房间里正准备睡觉,却在角落看到一头奇怪的野兽的身影。大小像一只狗,眼睛却只有一个。这只怪兽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一进入这位女性的房间,便走到她的枕头旁边。这位女性发出恐惧的尖叫声,一跃而起,却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一脸困惑地摸了摸她的脚,低声说了一句“不对。”便消失了。那个女人消失的同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认识ki吗?”女性回头一看,好像是那只像狗的怪兽在讲话。女性惊恐过度,摇摇头说“不认识。”于是怪兽垂下了头,潜进地板当中消失了。

深夜,男人们开着车飞驰在路上。他们在市郊看到一位女人,便停下车搭讪。“要不要搭个便车?”男人们问道,女人很干脆地点点头坐上了车,并问他们“你认识ki吗?”。男人们明明没有听过这个名词,却彼此很有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回答道“认识。”

“在哪里?”女人问道,男人们说,“我们带你去吧。”随即把车开向海边。到了海边,女人又问,“ki在什么地方?”男人们没有回话,几只手开始在女人身上游移,这时一颗狗头从后座当中浮现——那只狗只有一只眼睛。狗咬住男人们,然后跟着女人同时消失。三个男人当中有两个人受了伤。其中一个手腕处以下的部分整个不见了。他们在车子里面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他的手掌。

大白天,小朋友在公园里嬉戏,当时公园里没有其他的小朋友。当他蹲在沙堆里玩着沙子时,一只狗从沙子底下露出脸来,狗只有一颗圆圆的眼睛,小朋友大惊失色,吓得连动都没办法动。这时狗从沙堆当中爬了出来,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只比狗还大的怪兽。小朋友没看过用种外形的怪兽。两只怪兽一起发出高亢的吼声,然后一跃而起,跳上半空中不见了。沙堆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洞。

深夜,女人出现在某个住宅区的四楼右边的房间里。女人从墙中出现,问正坐在书桌前的少年,“你认识ki吗?”少年极度惊吓,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女人便露出悲哀的表情,消失于她刚刚出现的墙壁对面的那一道墙中。

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四楼右边算来第二个房间当中。房间里面一个才三岁的小小孩瞪大了眼睛。两人四目对望,女人却一句话都没说就消失于对面的墙上。女人一消失,小小孩便像被火烧着似地号啕大哭。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从右边算来的第三个房间当中。正在礼佛的老婆婆大吃一惊,将手上的佛珠丢了过去,这时一只狗便像一阵风似地出现,咬住了老婆婆的脚。女人消失后,老太婆的脚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咬痕。




第六章
第六章——



广濑被吵杂的闹钟声音吵醒,一睁眼就看到高里已经起床坐在窗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水泥道路。

“早……”

广濑招呼了一声,高里也带着微笑说了一声早安。

“你起得可真早,什么时候起床的?”

“才刚刚起来。”

身体感觉好沉重,广濑慢慢地支起身体。

“睡得好吗?”

广濑一边起身一边问道,高里点点头说,“嗯。”

“睡在别人家很不习惯吧?”

广濑说道,高里歪着头说。

“反倒比在我家还好睡。”

“是吗?”

“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呢。”

广濑点点头,高里便笑了。

“我是听着海浪声入睡的。”

“是吗?”广濑说着便站起来去洗脸。他用仿佛罩着一层薄雾而混沌不明的脑袋去评断昨晚发生的事情到底是真,还是梦?

——不是梦。

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下了结论,回到六叠宽的房间时,高里刚好折好了棉被。

“不好意思了。”

“哪里的话。”

高里笑着,伸手去拿挂在门框上的制服。

“高里。”

广濑叫着他的名字,高里停下手回头看着他。

“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到学校去比较好。”

高里定定地看着广濑。广濑露出了苦笑。

“我觉得最好等那些滋事者平静下来再说。”

他觉得学生们的激动情绪应该会因为昨天的举动而稍稍平静一点。岩木的惨死和与高里相关的死亡所产生的怨恨,如果只是单纯的意外,或许只是多加了一桩负面的传闻罢了,但是亲自杀死同学的冲击却使他们的情绪整个失控了。他们借由吊死高里的行为来平息心中的那种冲击。经过一个晚上,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冷静下来。他们应该已经有很充足的时间去思考自己所采取的行动是对是错。

——然后他们会觉得很恐怖。

他们一定会想起来,如果加害高里,就会得到被报复的下场。他们应该会想到,把高里从窗口推下去的他们是不可能被放过的。

或许是察觉出了广濑心中的想法吧,高里点了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

校门前仍有两三个可能与传播媒体有关的人士徘徊着,不过和昨天的阵仗相交之下,是明显地减少了许多,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还不到学生上学时间的校园内一片寂静。

每天早上于教职员办公室举行的朝会比平常提早三十分钟开始。经营委员会的成员们脸上都带着浓浓的疲累色彩。校长严峻地交代,必须尽快弥平学生内心的不安,尽快恢复学校内的秩序,关于前天的意外,纯粹是当事者的过失所引起,因此严禁不负责任的流言传出。

广濑的教育实习将于后天结束。明天星现五和隔天星期六将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研究发表。在结束教职员会议之后,实习老师们被聚集在休息室里,校方严格要求这些准老师们,虽然实习已经结束,但还是不该有不负责任的发言。

在听完布达内容回准备室的途中,一个职员在办公室前面叫住了广濑。

“您是广濑老师吧?”

是一个年过中年的女职员。她那有着高耸颧骨的脸庞带着强烈的困惑表情。

“能不能请您把这个交给后藤老师?是假条。”

二年级学生的导师正在开会中,广濑点点头,接过了假条。小小的纸张上列了六个名字。上头只写着名字,没有写请假原因。当中应该也有害怕到学校来而称病告假的,但是也不能因此一概而论,认定每个人都是这样。

广濑回到准备室等着后藤,等他开完会回来之后就把纸张交给他。后藤皱起了眉头,但是并没有特别发表什么意见。

“我也让高里请假了。”

对于这个情况,后藤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

广濑跟着后藤一起走向教室。

“好安静啊。”

虽说预备铃已经响了,可是校园内安静的程度却让人感到惊讶。后藤停下脚步看看四周。

“唉,真是令人不舒服的气氛。”

校园内听不到学生一如往常的豁达喧闹声。在一片静谧当中,肉眼看不到的某个深处似乎有着一股骚动不安的声音。那是一种犹如由无数的低语所营造出来的宛如海涛声般的吵杂声。

“大家好像都非常紧张的样子……”

“或许吧。”

广濑和后藤也没来由的压低了声音。校内弥漫着的紧张感,强烈地压迫着人们,无法不经意地去破坏这样的静寂。

二年六班的教师在整个校园当中更是显得寂寥静谧。学生们应该都在教室里,然而每个人却好像都屏住了气息似地,没有任何的声响。广濑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教室门,这时后藤反而抬起手来。后藤吐出了一口气,一脸没事似地打开了门,顿时室内的空气一阵骚动,学生们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

后藤环视整间教师。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

“缺席的人可真多啊,广濑,点名。”

后藤一如往常以洪亮的声音说着,广濑配合着他,勉强地轻轻点点头。他走上讲台去点名,叫到筑城时发觉有人回应,广濑不禁抬起头来。他看到那张好久不见的脸。

点完名之后发现一共有十一名学生缺席。有假条的包括高里在内一共有七名,剩下的四名学生并没有主动联络。

“广濑!”后藤叫了一声,广濑点点头,从讲台上走下来。后藤站在讲台下看着全班的学生。

“学校并没有针对你们作处分。但是没有被处分并不代表你们所做过的事情会被一笔勾销。这次的时间就以意外收场。”

教室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放松了的气氛。

“高里证明是他自己不注意才掉下去的——这一点你们自己好好想想。”

听到这话,所有的学生都刻意移开了视线。后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教室里的气息完全没有改变。后藤的这翻话无法消解学生们心头的紧张。

“那是当然的。”后藤心想。学生们的一颗心是蜷缩的,内心感到极度畏怯。弥漫在教室当中的紧张感当然是来自于恐惧。他门害怕的不是校方的处分,而是伤害高里后直接的报复。他们怕的只是这一点。



后藤说要到职员办公室去打电话,所以广濑一个人先回准备室去。第一堂没有课。他茫茫然地看着自己写过的实习记录,过了一会儿,后藤回来了。他一回到准备室,整个人便虚脱似地瘫坐到椅子上,广濑帮他泡了一杯咖啡送上。

“怎么了?您不是打电话到缺席学生的家中吗?”

广濑问道,后藤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三个因为意外而受伤,四个说头痛、腹痛告病假,另外有三个人不详。”

“果然发生了。”广濑暗自忖着。

“受伤的情况怎么样?”

“有一个是从家里的阳台上掉下去,只受到挫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一个掉到车站的月台和电车之间,也只是轻微的擦伤而已。还有一个从楼梯上摔下来,造成复杂性骨折住院了。”

所有的人都里从某个地方“掉落”,就像高里从窗台上摔下去一样,这让广濑有很深的感触。

“广濑,你怎么看?”

听到后藤的问话,广濑看着他。

“你认为这是高里降祸吗?”

广濑一阵迷惘。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老实地回答。

“我在想,如果是偶然的话……”

后藤露出挖苦的笑容。

“这么说,你也不是那么有自信敢一口咬定是偶然咯?”

后藤点点头。

“在我单纯的印象当中,高里是无辜的。高里不是这种人,虽然受到高度的压抑——”

后藤打断他的话。

“受到压抑的人有时候会瞬间爆发。”

“我明白。但是,他不会采用那种爆发的方式。我在想,他应该是不会作出诅咒,诅咒某某人死亡或者让某某人受苦之类的事情。”

“为什么?”

广濑用低沉但是很笃定的声音说道。

“因为事情就是这样。”

后藤扬起眉毛看着广濑。

“后藤老师说过,我应该是可以了解高里的,而我也确实是可以了解他。高里是一个失去祖国的人。”

“失去……祖国?”

“高路不记得神隐期间发生的事情。可是他说过,对他来说,那个地方让他觉得很舒服。跟我一样。我们同样都被幻想所攫住。”

后藤默不做声,无言地催促广濑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幻想就是,这里不是我们应该存在的世界。当世界与我为敌的时候,我无法憎恨这个世界——至少我是做不到的。我曾经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没办法走得顺顺遂遂的呢?我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我没办法融入这个地方,这本来就是一样很勉强的事情。”

“嗯。”

“我所企求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归故里。我从小就跟母亲常有争吵,可是从来没有诅咒她去死过。只是想着‘我想回去。’而已。”

“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想法吧?”

后藤说道。

“不只是你们。找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过。不过,老实说,我曾经恨过人。心里暗骂别人是畜生的次数数不胜数。”

广濑叹了一口气。

“我了解,但是我们的情况有点不同。我曾经濒临死亡。当时我确实看过那片原野。在我心中,那里明确的事实。高里有一年的空白时间。不论是实际消失的一年或是从记忆中消失的一年。那或许是一种幻想,但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幻想。而这种幻想让我们在与现实对决之前,就让我们大有逃跑的念头。”

后藤定定地看着广濑,然后立刻移开了视线,喃喃地说道。

“这难道不是表里的问题吗?”

“——表里?”

“唉,算了。”

“就算这些意外和高里的摔落事件有关系,那也跟高里个人的意志无关。只是……”

广濑顿了一下。该怎么说才好呢?出没在高里四周的白皙的手。昨天晚上看到的异形女人。就算他明白自己跟那个女人面对面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并不认为后藤可以理解这种事情。

高里的身边有某种东西存在。难道不可能是那个东西安排了一出又一出的复仇剧,因此并非高里下的手。抓住筑城的脚的那只手,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的手?

广濑陷入思考当中,这时瞪着天花板的后藤开口了。

“你认为会有多少被害人?”

“就数量而言还是就程度而言?”

“两者。”

广濑叹了一口气。举例来说,筑城只不过是提到“神隐”之事,而桥上也不过只是调侃高里罢了,结果他们两个人就受到那种程度的报复。在还没有把岩木的死亡考虑进去的情况下,广濑就可以想象到,报复的程度是非比寻常的。

“或许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受到相对的报复。我认为就程度而言会残酷至极。”

“像岩木那样吗?”

后藤的语气中似乎隐含着无可奈何的味道,广濑不敢轻易回答。

“他们做得太过分了,这点我承认。可是,当时他们情绪正激动。当人们开始集体失控之时,当事者本身也没办法控制,就算控制了,有时反而更加危险。广濑你应该明白吧?”

广濑摇摇头。他能理解后藤的分析,但是他没办法接受。存在于高里身边的“某种东西”应该不会如此仔细地揣度所有的事情吧?就像对岩木所采取的行动,“它”似乎就没有任何慈悲怜悯之心。

后藤凝视着广濑,看起来就好像等待着审判的人一样。广濑再度摇摇头。后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便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我很怕高里,广濑。”

后藤落寞地说,广濑一听,猛然抬起头。他凝视着仰望着天花板的后藤的侧脸。

“准备室有各色各样的人进进出出,就算行为怪异,再怎么说他们都还是人类,可是高里……我就不知道了。我实在看不出高里的真面目。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想?他太过异质了,老实说,我觉得他让我很不舒服。”

“后藤老师。”

“我讲这种话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后藤轻轻地笑了。笑完之后,再度缓缓地把背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

“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大概是第一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吧。我放学后在校园里闲逛,经过了教室的门口。”

后藤停顿了一下。

“——当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有一个人留在教室里,那个人就是高里。我想出声叫他,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因为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广濑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高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脚边有一个东西。”

“是——什么东西?”

后藤点点头,然后站起来打开橱柜,从里面拿出素描簿。他翻了翻画簿,将其中一张素描拿给广濑看。

用铅笔画出来的粗糙线条用水彩上了色。可是还是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连轮廓线都破绽百出,根本表现不出任何形状。

“我死命地看,可是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边,可是就是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体积大小有一只大狗那么大,就蹲踞在高里脚边。我脑海中的整个印象就是这样。”

广濑望着素描,那让他想起高里所画的画。

“回到这里之后,我立刻将它画了下来,结果只画出那样的画。我可以想出隐约的印象,可是就是没办法掌握它的形体。”

广濑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我感觉那个东西只是蹲踞在高里的脚边,而高里只是看着窗外。这时候,一只手从桌子的阴暗处出现了。”

心脏再度以几乎要涌上喉头的态势狂跳着。

“是一只白皙的女人的手,那是绝对错不了的。看起来像是裸露到上胳膊,用大理石雕成的女人手臂。那只手从桌子对面出现,抚摸着高里放在桌上的手。爬也似地越过桌子表面,企图握住高里的手。可是桌子底下和阴暗处都看不到任何人影。”

“是那个女人。”广濑心想——难道他从来没有看过教室里的某个影子吗?后藤不提那件事吗?

“高里好像看不到那只手。不过他在微笑。当手触摸到他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是在微笑。手立刻缩了回去,同时在高里脚边的不知名的东西也被吸进地面当中了。”

广濑没有说什么。

“老实说,我很高兴你对高里产生兴趣。我很害怕,要我一个人在这边朝思乱想实在让我难过得受不了。”

广濑无言以对,后藤便苦笑道。

“我心想,要是你听到神隐的故事,是不是就会对高里产生兴趣?我无法理解高里,他的来历太过不明了,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可是我觉得,或许你会有比较不一样的反应吧。”

广濑只是点点头。

“还是你也怕高里?”

后藤这样问道,广濑摇摇头。

“我不怕。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

广濑说着莫名地笑了。

“高里是我的同胞。我想,他大概是我遇到的人当中唯一的伙伴。”

后藤没有说什么。只是当广濑这样说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广瀚投以询问的视线,他却摇摇头。好像突然间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似地站了起来。

“后藤老师?”

后藤没有回头,拿起腰间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默默地站到画架前面。他交抱着两手,望着画布。

广濑叹了一口气,当他打开实习日志时,后藤终于出声了。

“广濑,能不能帮我做一件很庸俗的事情?”



这一天的第二堂课是化学课,是二年五班与六班的共同课程。休息时间时,五班的班级委员前来询问要布达到教室的指示事项,广濑交代接下来的课程要使用实验室,同时他请五班的班级委员把这件事传达给六班的同学知道,自己便走向实验室。他站在实验室的窗边眺望着运动场。

靠近运动场中央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沙丘,现在已经看不到花束了。岩木也选修化学,上课之前,后藤要求广濑帮他画一条线,在这堂课的出席簿上画一条长长的线,画在岩木那一栏上。那意味着他不会再来上这堂课了。广濑用原子笔和直尺画了线,他莫名地想起那只手的触感,同时想着,等实习结束了,就到岩木家去上个香吧。之前一阵忙乱,结果广濑并没能赶去参加岩木的葬礼。

五班的学生零零散散地走了进来,在他们的帮忙下,广濑开始做实验的准备。备齐道具后,上课铃刚好也响起了,可是却迟迟不见六班的学生。

广濑心中一阵骚动。“我去看看。”广濑对后藤说,可是后藤却说,“我自己去。”便离开了实验室。广濑将实验的程序写在黑板上,心中却产生极度的不安。写完字之后,后藤只带着五个学生回来了。这五个人当中也有筑城。

“广濑,过来一下。”

广濑被后藤叫到准备室去。

“怎么了?其他的学生呢?”

广濑小声地问,后藤也小声地回答他。

“联合抵制。他们说实验室里有很多危险的东西,他们不想上。”

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害怕遭到报复。

“我去的的候,只看到筑城一个人站在教室外面,好像是被赶出教室的。我大声斥骂他们难不成想翘课吗?结果就只有出来那几个学生,其他的都集体罢课。”

“怎么办?”广濑问道,后藤也不知所措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就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没办法了。”

广濑也只能点点头。

※※※

六班的学生选修化学的人除了岩木之外,还有十七名学生。其他的二十二名则选修生物。使用教室时就固定生物课利用五班的教室,化学课则利用六班的教室,所以生物组现在应该是在五班的教师或者生物实验室。选修化学的十八名学生当中,出现在实验室的学生只有五名而已。再加上本来就有五个人请假,所以算起来总共有七个学生呆在课外辅导室里。

广濑一边进行实验说明一边想着这些事,此时不知道从何处突然响起一个剧烈的声响。那是有人在大声呼叫着的声音。广濑和后藤制止了作势要起身的学生,往走廊上跑去。走廊窗户的正对面是体育馆,右手边可以看到教室大楼。可能是正在上体育课吧,学生们和老师正聚集在体育馆洞开的门口前面。他们一起抬头看着上面,口中不停地叫喊着。广濑循着他们的视线往上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到教室大楼的屋顶上有几个人影。

广濑产生一阵晕眩,他倏地抓住窗框,想把视线移开,可是却没办法做到。

穿着制服的人影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屋顶的边缘。就站在屋顶的最边上,好像风一吹就可能会因此失去平衡而坠下来一样。

屋顶本来就是禁止学生进入的,所以连个阻隔的栅栏都没有。在这个紧张时刻,他们是如何打开了层层大锁的门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了。仅隔着小小的间隔排成一列的学生们被一条像绳子一样的东西给绑在一起。远远看过去就知道那是他们制服上的领带。广濑无意识地数了数人影的数目,数到七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确定那是二年六班的学生。

“不要!”他在心中呐喊着。

“必须阻止他们!不阻止他们不行!必须要想办法救救他们!可是该怎么做?没有时间了。”广濑无计可施。就算他此时跑过去也来不及。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内心翻腾的焦躁情绪使得他全身无法动弹。结果他只是定定地凝视着那七个人。他感到一阵晕眩,剧烈的心跳让他觉得快窒息了。

原本像雕像一样动都不动的那几个学生当中,最左边的一个突然有所行动了。广濑的思绪弹跳着,脑袋一片空白。那个学生好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地失去了平衡,广濑听到他口中呐喊着什么,而被领带绑在一起的其他学生仿佛是被掀起的波浪似地跟着晃动了。“啊。”广濑无言地叹着气。他也不知道在叹气之后该说些什么。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刻意地想要捂住耳朵,但是周遭所有的声音却全都从他的听觉当中消失了。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屋顶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影了。

※※※

广濑记不清楚事件发生之后所引起的骚动,他浑浑噩噩地过了那段时间。回过神来时,广濑发现自己坐在准备室里发呆。

那种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白日梦,突然之间醒了过来一样。现实感是那么地淡薄,然而他唯一可以理解的一点就是,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准备室里除了广濑之外别无他人。“后藤跑到哪里去了?”随即想起,他正在询问整个事情的经过。紧接着广濑想到,自己为什么没被叫去?后来又想到,后藤见他差一点要昏死过去,便命令他留下来休息。

记忆的片断不断地复苏,在他的脑海里互相争伐。排在屋顶上的七个人,抬头看着他们的其他学生,绑在手腕上的灰色领带,陷入恐慌状态的实验室,救护车,警察,被紧急送出校门的学生,惨叫,喧闹,三个人当场死亡,四个人重伤……

广濑抱住了头,呜咽声涌到喉头。他无法阻止那股奔腾上涌的悲情,因为在他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该怎么跟高里说?

该怎么告诉他比较好呢?高里自己应该也知道会有事情发生。他一定有所觉悟了。因为当高里从窗户上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就形同已经确定了今天会发生的事情。话虽如此,但是该怎么把这件悲惨的事件告诉他呢?

广濑在脑海里搜寻着适当的措辞好一会儿,然后不禁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已经整个偏向高里了,因为他在乎高里胜过那七个学生。……虽然从屋顶上跳下来的七个人当中明明还有四个人现在还在与死神搏斗着。

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笑。广濑只能无助地一个人不断地苦笑着。



广濑过了九点左右才回到家。高里坐在窗边,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眼睛却定定地看着窗外。

“您回来了?”招呼的表情是那么地拘谨僵硬。广濑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找句适当的话来说。但是广濑想不出适当的话,犹豫了一会儿,于是高里又开口说道。

“这么晚才回来啊?”

“嗯……”

“……开会吗?”

高里用僵硬的声音问道,脸上有着沉重的色彩。广濑心想,“他知道。他知道一定会有报复的事情发生。”

广濑点点头,指着外头。

“我们去吃饭吧?你肚子一定饿了吧?”

他们前往营业到深夜的餐厅去,随便吃了顿晚餐。广濑没什么食欲,高里似乎也一样。回家的路上,广濑约高里去散散步。缺了一半的月亮出来了,强劲的风势将天上稀疏的云层吹得四处飘荡。

他们走在堤防边的道路上,走了一会儿便来到宽阔的河口。河川很宽,但是因为长时间淤积的沙泥而使得实际的水流不到河面的一半。可能今天又刚好是退潮的关系吧,黑压压的水更以仅及黑泥流一半的宽度缓缓地流动于其中。远近的海水看起来都一片昏暗。闪着粼粼光芒的水在散发出光泽的泥沙上头流着。

“几个人……死了?”

高里站在堤防上俯视着海面,低声问道。

“结果一共是五个人。剩下的两个人还在昏迷当中,不过听说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

“是意外吗?”高里问道,广濑摇摇头。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些罢上化学课而关在教室里的人突然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距离下方的步道足足有四层楼的高度。可能有十二公尺高吧?或者更高?三个人当场死亡,其余的四个人也陷入昏迷当中,从头到尾没有醒来过。其中一个就这样闭着眼睛死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屋顶应该是上不去的。”

“嗯。可是我亲自去看了一下,发现门好像是开着的。至于为什么是开着的,也没有人知道。”

“他们真的是出于自主性才跳下来的吗?”

广濑叹了一口气。一阵风吹来,将他那从堤防上滚落到黑泥上的叹息一并带走了。

“我亲眼看到了,高里。他们纵身一跳的那一瞬间,其他还有很多人也都目睹了那一幕。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推落的,可是却看不到犯人。从整个情况看来,只能说是集体自杀。”

高里静默了一阵子。饱含湿气的风从夜晚的海面上轻轻拂过。空气流动的速度好快。这才想起好像有人说过有一个低气压正在接近当中。

“只有七个人吗?”

“另外有三个人受伤,但是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伤。算来只有七个吧?”

“到目前为止。”广濑把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吧?”

沉静而落寞的声音。

“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如果我逃走的话就不会有事了。”

广濑看着高里。高里定定地看着堤防外头。

“如果我当时明确地抵抗,逃过了他们,可能就没事了。如果我不乖乖地任他们将我推落,奋力逃跑的话就没事了。这么一来,至少可以……”

“我不认为你逃得了。”

“可是……”

“你逃的话充其量也只是会被围殴罢了。就像前去阻止的实习老师A一样。”

广濑说道,高里便露出一抹非常淡的笑容,然而笑容也随即就融化消失了。

“不管怎么做,状况都不会改变。那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他们说害怕到实验室去上课,说里面有许多危险物品,所以拒绝上课。像炉子或化学物品等只要一稍有闪失就有可能会造成意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当后藤跑去叫学生的时候,看到筑城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筑城曾经证明过。他说,五班的学生前来通知化学课要到实验室上课,当他站起来想前往实验室时,其他人却动也不动。他站在门口回头问同学,“你们不去实验室吗?”结果就被推出教室,而后门就被紧紧地关起来了。于是他就站在走廊上等着,看看会不会有人出来。

他还说,把他推出教室的学生这样说,“当时你不在场,算你好运。”

那天,把高里推下去的时候,筑城并不在场。因为害怕高里而拒绝上学却救了筑城一命。想起来真是讽刺,讽刺至极。

本来筑城是加害者,而其他人则是旁观者。因为筑城曾经是加害者,所以他没办法对高里施以更残酷的伤害。而对高里进行更大伤害的却是那些本来应该只是旁观者的学生们。因为害怕他们远离了实验室,但是来实验室的人却获得了救赎。只有那些充满戒心的人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高里落寞地说道。

“是我的关系。”

“不是。”

广濑说道。高里将手臂放在堤防上,把脸埋进两只手臂之间。

“我要是没有回来就好了。”

“高里。”广濑安抚似地叫了他一声,可是他仍然低垂着头。

“要是我就这样走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不回来对每个人都好,偏偏……”

这里事实,因此广濑没有回什么话。他觉得对高里而言,他不回来也会比较好些。对他而言,“那边”是一个让他觉得很舒适的地方。如果他能永远呆在“那边”的话,就不会受这种苦了。

风势转强了,海鸣声阵阵响起。不知不觉中,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海上绵延着无边无际没有光芒的夜空。夜晚是如此地深、重,隐约可以嗅出风雨欲来的味道。两个人好一阵子都只是默默地呼吸着。



“……我说高里。”

广濑靠着柱子盘坐在棉被上。高里坐在窗边,从窗帘的空隙中看着外头。

回到家里,洗过澡,铺好了棉被准备睡觉,可是却一点睡意都没有。连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意外使得广濑心力交瘁。而精神上的疲累更甚于肉体上的消耗。尽管如此,睡魔却完全没有侵袭上来的意图。他自己也清楚,神经的紧绷昂扬和对睡眠的不安是原因所在。

广濑茫然地坐着思索。高里也望着窗外,看起来像在发呆。

“高里,你相信幽灵或妖怪之类的东西吗?”

高里瞪大了眼睛,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有没有看过幽灵之类的东西?”

高里摇摇头。

“没有。要说看过比较奇怪的东西的话,那就是……”

“神隐时看过的那只手?”

“是的。”

“那气息呢?”

广濑又问道,高里突然皱起眉头。

“你没有感觉过奇怪的气息吗?”

高里凝望着广濑,然后露出思索着什么事情似的样子。

“我曾经看过奇怪的东西,就在你身边。”

广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是白皙的手臂,还有来历不明的影子。虽然都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我觉得你的身边好像有奇怪的东西在徘徊。”

说完广濑露出了苦笑。

“真是伤脑筋,我一直都不相信这种事情的。”

广濑回看着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的高里。

“我在怀疑,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上身了。”

高里瞪大了眼睛。

“降祸的不是你,而是它们。”

抓住筑城的脚的白皙的手、在桥上手掌中钉入钉子的某个东西,还有取代岩木支撑骑马阵的某个人,岩木死亡时广濑所看到的那块奇怪的晕染。不管哪一个,都是异常的现象。都是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些东西。无法以常识来分类的某种存在。

“……有一只半狮半鹫怪兽。”

高里突然这样说道,广濑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我自己叫他半狮半鹫怪兽。像大狗……或许更大吧。体积有那么大,有时候会飞起来,所以我想它是翅膀的。所以才叫半狮半鹫怪兽。”

“你看过吗?”

广濑问道,高里摇摇头。

“有时候会觉得身边有它的存在,真的只是一种感觉。有时候会觉得好像有一头像狗一样的生物在我身边。从小就在,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多心。”

高里轻轻地笑了。

“它总是蹲在我的脚边,像只温驯的狗一样,有时候会有‘啊!’——它在叫喊的感觉,可是真的看过去时又不见踪影。突然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有时候也会觉得好像看到影子一样的东西,可是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看不到的。——以前不是曾经在放学后跟老师碰面吗?”

“嗯。”

“就在您问我很多问题的时候。那个时候它也在。当老师走进教室时,您也看着它消失的方向,所以我怀疑,除了我以外的人是不是也可以感觉得到?”

消失在教师的某个地方的那个影子。

“我好象养了一只秘密的狗,以前还有点庆幸。”

高里微笑着说,然后很快地,那个愉悦的表情随即烟消云散了。

“有时候会感到人的气息。有人的气息存在,而且对方好像想触摸我。在那时候,一定会伴随有海水的味道……。我叫它‘慕而甘’。”

“慕而甘?”

广濑没听过这个名字。

“您知道半人半鸟的海妖吗?六世纪时有一个半人半鸟的海妖被人类抓到,后来因为受洗而变成一个圣女,它的名字就叫做慕而甘。”

“哦……”

“每当我觉得沮丧的时候,摹而甘和半狮半鸠怪兽就会出现,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或者用身体磨蹭着我的脚。我想它们是在安慰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在颤抖。

“可是,为什么?”

原本一直很沉静的声音第一次带着充满真实情感的语气。那是一种掺有高里的强烈感情的声音。

“我很感谢岩木,真的很感谢他。”

“我明白。”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广濑当然无法回答。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从来就没有伤害过我,只是一直安慰我。我还以为是我的同伴。”

这些话不是针对广濑而发的。高里发现到了整件事情的因果关系,出没在自己周遭的某种气息和频繁发生的不幸事件之间那无法否定的关联性。

“为什么要让他死呢?”

“就好像守护者一样。”广濑心里想着。而且是非常恶质的守护者。就像过度的母爱一般,它们以这种方式守护着高里。它们毫不留情地排斥着伤害高里的人,对它们来说,重要的不是高里有没有受到伤害,而是看它们如何判断的。它们判断出岩木是高里的敌人,因此岩木被排除了。

“真相终于搞清楚了。”广濑心想着。被称为“降祸之源”的东西。必须把它们跟高里分隔开来,否则高里早晚会被迫面临进退维谷的局面。而这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将高里推落的学生有大半还是平安无事的。但要是只是提及不快的话题的筑城和桥上就要受到那种程度的报复的话,那么它们就绝对不可能放过大部分的学生,让事情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落幕。

——可是该怎么做呢?

※※※

当天晚上,半夜里刮起了强风。海浪不安地轰然作响。广濑躺在熄了灯的房间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从气息的流动他知道,睡在他旁边的高里也迟迟难以入眠。

就在广濑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的凌晨时分,他觉得耳边好像有女人的声音响起。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广濑回了她一些话。

至于回了什么话?广濑在醒来之后仔细地想了又想,却还是无法回想起来。

※※※

一对男女站在堤防上眺望着夜里的海景。

男人默不做声,女人一个人独自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女人所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几乎都是无聊的内容,事实上却隐含有强烈的嘲讽味道。女人似乎是企图挑拨男人,而男人则完全没有与之周旋的兴趣。

就在这个时候,啪的一声,响起敲打水泥的微弱声音。

好像是小鱼在泥中蹦跳一般的声音。男人窥探着堤防底下,但堤防底下只有粘糊糊的泥浆。他不认为在这么阴暗的地方会看得到小鱼,不过基于好奇,男人还是把视线转了过去,果然泥浆表面什么都没有。女人依用喋喋不休地聒噪着。大概是急了吧?言词变成了明显的嘲讽。

男人把手扶在堤防上,这时声音又响起。“卡嘭。”这一次好像是什么东西沉入泥浆中的声音。女人终于住了嘴。

“鱼吗?”

女人问道,低头自着堤防下方。

“大概是鳗鱼吧?”

“怎么可能?”女人来不及回答,下方又发出泥浆翻搅的声音。

“卡嘭。”

“卡普卡普。”

“啪。”

男人皱起眉头。突然间,海水的味道变得好强烈。声音并没有停歇,一直有一种有什么东西在黑漆漆的泥浆表面蠢动的声音。如果是鳗鱼造成的声音,那数量一定多到足以覆盖住整个泥浆表面吧。

“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男人低声说道,挥挥手命令女人后退。可是他的视线却完全没有从堤防外头移开。“叭。”持续响起舔舌头的声音。黑压压的泥浆上头卷起小小的涟漪。

有什么东西在那边。

小小的,无数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

男人凝神定视。泥浆散发出奇妙的光泽整个蠕动了起来。有某种生物群涌到他们的正下方来了。当男人战战兢兢地把身体探出去看时,女人发出了经过压抑的尖叫声。

“咦!”

男人赶紧回头看着女人,他看到女人僵着脸望向海面。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盯在海面上。在完全由泥水形成的海水中,看起来像河中沙洲一样被切割开来的泥水的正中央,有东西隆起来了。

两人距离那个看起来像巨大的龟壳般黑压压的东西不到两百公尺远。可能是从泥浆底下浮上来的关系吧,宛如圆形的泥丘一般隆起的黑影,整个曲线看起来仿佛因为不断滴落的泥水而快速溶解当中。

“那是什么东西啊?”

海水的味道越发地浓烈。脚底下噗嗒噗嗒的声音越来越大。很明显的好像有东西不断地接近过来了。声音慢慢地来到耳边,仿佛就要从地方底下爬上来了。

男人突然一把抓住女人的上胳膊,连手带身体将她整个往前推,反弹似地跑了起来。男人拖着因为惊讶过度而动弹不得的女人离开了现场。一边回头看着背后,一边跑回堤防边的路上。

跑了十几步远,回头一看,视野所及尽是一片漆黑。看起来是那么的平滑有光泽,像泥浆一样。那个东西越过堤防,发出噗嗒噗嗒的声音滴落在道路上。女人停下脚步,接着男人也停了下来。那个像泥水一般的东西发出潮湿而令人不快的声音穿过道路,越过水泥斜坡,流向堤防下方的房子。流进长在墙外茂密的高大杂草中,形成一道黑色的河流。

男人感到莫名其妙,将视线一转,看到刚刚在河口看到的某种东西正要沉进泥水当中。现在只看到一点点的隆起随即成了高低起伏的泥团,然后消失于泥浆底下。之后便仅剩表面平坦的泥海了。

男人再度看向道路的方向。铺着水泥而不是柏油的小路上只留下涂满泥浆的某种东西拖行而过的痕迹。

“刚刚那个是什么啊?”

男人想要去看看地上的泥浆痕迹,往前走了过去,女人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她摇摇头,示意男人不要去。男人看看女人,又看看泥浆痕迹,然后轻轻地点点头。

四周有着一股刺鼻的强烈海水味道。

“回去吧!”

男人铿锵有力地说道。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警告。最好不要靠近那个东西。若真要看个清楚,等明天再说也不迟。等漆黑被一扫而空,天色全明,任何东西都不能潜藏之后再来确认应该会比较好。

两个人赶紧小跑步了起来。海水味道尾随着他们,就像紧追不舍的触手一般,而在这其中又含带着强烈的海水腥味。




第七章
第七章——



广濑一早到学校时就看到有传播媒体相关人士成群地聚集在校门口前面。人数之多比发生岩木事件时更甚。

距离学生们到校还有一小段时间。他们幸运地逮到了零零星星走向校门的学生和老师们。被逮到的老师莫不低着头赶快逃开,同时强行将同样被媒体逮到的学生叫过来,带进校门。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走进校门的学生们看起来好像觉得很遗憾似的。他们一边被老师强行带进校园内,一边带着兴味盎然的视线回头看着那些媒体人。

广濑在可以看到校门的位置停下了脚步。看到校门口的状况,他只能叹气。他不想被问一些无聊的问题,所以他往回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可以看见后门的地方,结果后门四周也聚集了一些人。他以目视算了算,觉得至少这边比较少,正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这时背后轻轻响起车子的喇叭声。

回头一看,保健老师十时坐在车子里面。

“要不要搭个便车?”

“有劳你了。”

广濑行了一个礼,搭上停靠在步道边的白色小型汽车。坐进密闭的空间之后,他叹了一口气。

“真是辛苦的教育实习啊。”

十时沉稳地笑了。

“——是啊。”

“不过明天也就要结束了。有点羡慕你呢。”

“也许吧。”广濑露出了苦笑说,十时也笑了,把车子靠向右边。他打出右转的方向灯,等待红灯变绿。

“身体状况还好吧?”

“顶多只是身上到处有淤青而已。”

十时笑着点点头。看到信号灯变了,他一边将车子往前开,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听说昨天到学生所住的医院去探视的老师被记者问到很奇怪的问题。”

“奇怪的问题?”

“嗯。他们问,听说发生过学生从二楼掉下来的意外,那个学生有没有来?”

“可是那个事件……”

已经以意外收场了。报纸和电视也没有多所著墨。

“大概是从哪里听来的吧?一直紧追不放,直问高里家住在什么地方?”

十时把车子开向后门,按着喇叭驱散了聚集在后门口的媒体,直接开进校园内。

“他们一再追问,真的是意外吗?可是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那边了。可能也会提到受伤的学生的事情,你最好注意一下。”

“我会小心的。”

十时把车驶进后门旁边的停车场,笑着说。

“不嫌弃的话,放学之后我也送你一程吧!因为校门附近可聚集了‘蚂蚁大兵’呢。”

广濑轻轻地笑着点点头。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

广通和十时一起走进职员办公室,发现里面笼罩着一股奇怪的紧张气氛。老师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办公室的四处,紧靠在一起,大家都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报纸。广濑环视了整间职员办公室,看到站在角落的后藤之后便走了过去。

“早安。——发生什么事了?”

后藤轻轻扬起手,然后愁眉苦脸地压低了声音说道。

“运动报上刊载了一则很奇怪的报导。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和其他的事故牵扯在一起,说降祸什么的。”

广濑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得很苍白。十时很感兴趣似地把身体探了过来。

“降祸?”

“难不成讲的是高里?”广濑用眼神问道,后藤摇摇头。

“他们好像听说了高里的事件和修学旅行的事情。甚至还提到生田老师的事情。”

后藤露出了苦笑。

“他们把什么事情都兜在一起,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写着被诅咒的学校啦什么的。还说相关人士都说这一定是某种降锅现象,心里很害怕。”

十时发出愕然的叫声。

“相关人士?”

“我看说的就是我或者十时老师吧?”

十时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露出了苦笑。

“我不知道我自己竟然会害怕呢!”

“我也一样啊。”

后藤笑着说,然后绷起了脸。

“真是麻烦了。昨天医院里被那些媒体给搞得天翻地覆的。”

“是喔。”

“状况归状况,因为才刚刚发生过岩木的事情,也难怪啦。更加上昨天好像也发生了几件小意外。”

“昨天吗?”

“嗯。我们班上有九个学生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要不就是从天桥上滚下来,造成好几个人缺席。我正在想,搞不好今天没办法上课了。”

后藤说着对广濑使了个眼色,这时校长走了进来。

※※※

上课时间提前了一些,全校举行了朝会。据校长的说法,从屋顶上跳下来的七个人当中,已经有六个人死亡了。

广濑前往教室要举行朝会,没想到却看到教室当中一片凄寒的景象。六个人死亡,一个人意识不清。从前天到今天早上这段时间当中,有十二名学生因为意外而缺席,因病请假的也有四个人,教室里只有十六名学生带着不安的表情坐着。

为期两个星期的教育实习也快接近尾声了。实习老师的研究课程是勉强地举行了,不过之外的课程多半都让学生自习。广濑按照预定的计划于第五堂课到一年级的理科Ⅰ去上课,可是前来旁观的老师和学生有大半都心不在焉。

结束研究课程回到准备室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一告知住院的最后一名学生终于在完生没有清醒过来的情况下死亡了的消息。



后藤放下话筒,沮丧地用手抵在额头上。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广濑说,因此便默默地看着他的背。

“广濑。”

后藤对着广濑的背低声说道。

“我并不喜欢害怕高里的这种感动。可是,发生了这种事,我真的没办法忍受。”

广濑仍然背对着他,轻轻地点点头。

“去恨高里反而会轻松许多。七个人耶,七个人。”

“都还不能确定是高里的关系吧?”

后藤回过头来。

“你说过高里会降祸。”

广濑摇摇头。

“我只是说,高里和报复行动有关。首先那不见得就一定是报复,或许真的是自杀。”

“动机呢?”

“自杀者的动机往往都不清楚。有人会因为一些在旁人看来可笑至极的小小理由就寻死的。”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被后藤一瞪,广濑低下了头。

“——不是高里,后藤老师。”

广濑说道,后照讶异地眨了眨眼。

“降祸给人的不是高里,而是后藤老师以前看的那个东西。”

后藤看着广濑,又看着收放着素描簿的橱柜。

“……你是指那个吗?”

“嗯。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它们上了高里的身,一直守护着高里。我不知道原因何在。”

“我不会把那种事情称为守护。”

“它们的方法是有错,但是意图很明显。它们是以它们的方式守护着高里的。对于它们判断是高里的敌人的人是绝对不宽容。我想它们是以报复的手段来达到守护的目的。”

后藤喃喃说道。

“这么说来,他们是不会加害高里的咯?”

“或许吧。”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站在高里那边的人不是反而会比较安全吗?我不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手法来报复的,但是只要高里在教室里,它们应该就不会使用让天花板掉落或穿透地板之类的手法吧,就算是使用比较姑息的做法,待在高里身边的安全机率就比不在他身边要高多了。是不是就是这样?”

广濑瞪大了眼睛。

“就是这样没错。”

如果它们守护着高里的话,那么越待在高里身边,安全机率就越高了。

“把高里……”

“叫来吧!”广濑正要这么说,后藤却制止了他。“等等!”他语气坚定地说道,然后有所犹疑似地把视线移开。

“让我打电话回家。”

“不要!”

后藤很明显的露出狼狈的样子。广濑不解地歪着头看他。

“——太危险了。学生们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现在都怕高里,他们深信高里本身会降祸。或许有人会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认定只要高里消失就没事了——这不是不可能的。他们会以为,只要高里死了,就可以逃过灾厄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说完之后广濑又继续说道。

“可是,万一高里发生什么事,那些东西一定会保护他的。”

“从三层楼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能平安无事不就是因为它们的关系吗?”广濑说完,后藤便把头转开。

“不要这样做。我相信就连那些学生都没有人愿意待在高里身边吧?有人称病请假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只要跟他们讲清楚,为了自身的安全起见,他们应该会懂的吧?找机会去说服那些请假的学生,让他们到学校来会比较——”

“你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吗?”

“不行吗?”

“别傻了。”

后藤简短而无奈地说道。广濑觉得很不可思议,看着后藤。

“为什么?”

“你要告诉他们,因为事情是这样子那样子,所以不要离开高里身边吗?没用的。他们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待在高里身边啊。”

“可是。”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等着看吧,要是再有任何人死亡的话,到时候,他们看到高里时,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我们没有其他自卫的对策了呀!”

“我们不知道会有多少效果,而且风险太大,别乱想了。”

“那么我们还能做什么?”

“总而言之,千万别说出去。”

广濑叹了一口气。他无法理解后藤怎么会突然开始采取如此冥顽不灵的态度?

“后藤老师。”

后藤看也不看广濑,站到画框前面。他交抱着双臂望着画布。

“广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广濑不知道后藤问这句话的用意何在。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歪着头默不做声,于是后藤看着画布喃喃说道。

“我喜欢你。”

“谢谢。”

“——所以我劝你不要说。我不想参加你的葬礼。”

广濑瞪大了眼睛。

“后藤老师!”

“这是我的自我作祟。可是,至少我不是那种可以平等喜欢全部所有人的大善人。你把事情讲开来,对他们造成阻碍的话,可能连你都会被降祸。我真的不想看到变成像岩木那样的广濑。”

“您知道我所说的把话说清楚的意思吗?”

后藤仍然不看广濑。

“我懂,要我说得白话一点吗?—一就算你把事情说出来,还是会有人要变成牺牲品。它们会对不得不下手的对象下手,你就得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买单付帐。而这代价不是你付得起的。”

“后藤老师。”

后藤面对着画布露出苦笑。好苦好苦的笑。

“你很惊讶吧?还要我讲更卑劣怯懦的话来吗?”

“我不想听。”

“那我问你——如果你死了,高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广濑看着后藤的侧脸。

“到时候情况可不能跟生田老师或岩木死亡的时候比啊。广濑你可能是高里有生以来第一个遇到能理解他的人。你要抛下高里而去吗?”

“我……”

后藤移开了视线。露出好痛苦、好苦闷的表情。

“如果能够对所有的人好,谁都愿意这样做。可是有时候我们必须决定一个顺序。喜欢所有的人就等于是不喜欢任何一个人。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广濑沉默了,他觉得被戳到了痛处。事实上,广濑也因为觉得万一学生们发生什么事情都会相对地增加高里的心理负担,所以他才担心。在广濑的心中确实也存在着一种想法,那就是那些把高里推下去的人多少受到一点报复也是无可奈何的。但是超过限度的报复会成为高里的负担。所以要是能阻止的话,他希望能阻止那些东西。他没有想到,如果出面阻止的话,自己本身可能会受到伤害。

“如果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的话,由我来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该渡危桥。”

广濑觉得自己又再度被戳到痛处。

“……卑鄙的老师。”

“嗯。”

后藤一下子好像老了好多。记得他担任广濑的导师时已经快五十岁了。广濑突然想到,“这个人也快接近退休的年龄了啊?”

“我不喜欢参加像你这样的人的葬礼,简直是浪费奠议。”

广濑低声说道,后藤真的很痛苦地笑了。他不再说什么,所以广濑也没有再多说。

一个人珍视别人的情爱应该是很宝贵的,然而内心深处竟然是存在如此丑陋的自我。每个人以人的身份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这件事本身就是这么地龌龊。广濑心里有这种感觉。

从屋顶上跳下来,当天就死亡的学生的葬礼预定于下午举行,目送着拖着看似沉重的脚步出门的后藤离去之后,广濑摊开出席簿。他在七个名字的后方用直尺仔仔细细地各画了一条长线,就像之前对岩木所做的事情一样。



今天也老是一直开会,学生多半都自习。即使是在上课的时间内,校园里依然一片喧闹。后藤离开准备室,过了一会儿,有人讲话的声音靠近,广区侧耳倾听,跟着门被用力地打开来,野末和杉崎出现了。

“咦?老师,您好了吗?”

“身体还好吧?”

两人连珠炮似地问道。广濑对着他们露出苦笑。

“还好啦。”

野末很夸张地窥探着广濑的脸。

“真的没事吗?有人说昨天你那张脸看起来就好像快死了一样。”

“谁说这种话?”

“班上的人啊。他们说穿着白衣服的实习老师,脸色难看得就好像是自己跳楼一样。”

“太夸张了。”

“夸张吗?谁叫老师那么单纯。”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野末咯咯笑了起来。

“你们不用上课吗?”

现在应该正在上第四堂课。广濑一问,野末便恶作剧似地睁大了眼睛。

“自习。所以我们就想来个化学自习吧。”

广濑怀着莫名的获得救赎似的心情望着那两个擅自粗鲁地拿出烧杯的学生。一个人坐在这边让他沮丧得受不了,咯咯咯开朗地笑着的他们让广濑的精神为之一振。

“听说二年六班空荡荡的?”

野末拿着装了咖啡的烧杯坐到广濑面前。

“唉。”

“来了多少人?”

“十六个人。教室里可通风得很呢。”

“要我说呢……”

杉崎突然压低了声音。

“你们听说了降祸的事情吗?”

野末喃喃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这个?”杉崎摇摇头。

“要不是T,那会是谁降祸啊?”

杉崎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岩木学长。”

广濑顿时讲不出话来。野末也一样沉默了一下,随即笑了。

“怎么可能?岩木学长为什么要降祸?”

“二年六班不是一直有被害人出现吗?是他们杀死岩木学长的,不是吗?”

“也有五班的人在啊!”

野末说,杉崎得意地微笑道。

“他们不是利用五、六班一起上课的的时候作骑马战的预演练习吗?当用会分成敌我两方啊,我们也玩过,通常都会按照班级来分队,对不对?”

“到目前为止我还可以接受。”

“岩木学长是五班的,他怎么可能和自己的同志在那边纠缠?所以岩木学长的骑马队的四周应该都是六班的学生。和六班的人一阵推打之后,岩木学长倒了下来,所出加害人以六班的人居多。证明完毕。”

“啊,有道理。”

“再说还有人看到呢。”

“看到什么?”

衫崎放低声音。

“住在学校附近的人说晚上看到教室大楼的屋顶上有个穿着体育制服的人。”

“体育制服?”

“另外一班的人说在玄关的地方看到一个穿着体育制服的人走进室内鞋柜的后面。还说体育制服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

“哈哈。”

广濑露出苦笑。

“看来人要是死了,没有变成幽灵似乎不会甘心哦?”

杉崎皱起了眉头。

“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说有这种传闻。”

“人一死,就会有这样的传闻产生。”

被广濑一调侃,杉崎更不服似地鼓起了脸颊。

“可是大家都在传,说昨天的跳楼事件也是岩木学长的关系……”

“不会吧?”

“是真的。听说当时在体育馆里的人都听到了。听到屋顶上那些人一直大叫‘救救我!原谅我!’喔!”

广濑皱起眉头。

“大叫?”

“没错,所以在体育馆里的人才会发现到屋顶上有人。他们说那些人像说梦话一般地一直叫着原谅我原谅我。一群人站在屋顶边缘怎么救?也有人说他们好像被什么操控着。”

广濑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空想。五花大绑,身体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音,不过脚却可以活动。明明不想走,可是他们的脚却走向屋顶。原本不应该开着的门也打开了,他们来到屋顶上。两只脚不听使唤地走到屋顶边缘。因为过于恐惧,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声音——“救救我!”。

广濑甩甩头,那纯粹是他的空想。老实说,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排除他们是依照自己的意志自杀这个可能性。

“而且今天早上……”

杉崎说道,广濑赶紧回神看着他。

“怎么了?”

“嗯,有人说一楼的走廊上沾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爬行过的泥巴的痕迹。泥巴,好像很那个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早上啊!早上最先到校的人说的。可惜当我来到学校时,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好像是校工清理的。”

“哦?”野末发出了感叹的声音,杉崎又继续说道。

“听说从玄关旁边的楼梯下方到六班的教室前面留有大约这么广宽,像是有什么东西爬过的泥土痕迹。”

杉崎张开两手,比出一个不到一公尺宽的空间。

“我在玄关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立刻飞奔而去。谁叫我天生爱起哄。结果什么都没看到,不过却可以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

广濑抬起头来问道,杉崎点点头。

“一种潮湿又腐臭的味道,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闻过那种味道。”

广濑战战兢兢试探性地问道。

“是……海水的味道吗?”

“啊!”杉崎叫了起来,挫响手指头。

“没错。我一直觉得那味道很熟悉。就是海边的味道。是肮脏海边那种粘糊糊的泥水味。”

野末发出愕然的声音

“然后呢?海边的味道跟岩木学长有什么关系?”

“咦?啊,——说得也是。咦?”

杉崎歪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野末笑了。野末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人们传出来的没有任何根据的传闻,可里广濑根本没有在听。

“海水的味道。”

从某方面来说,认为那是岩木留下来的说法是很恐怖的。高里是不是也有提过?提过它们的出现一定会伴随着海水的味道。



下课钟一响,桥上马上就来了。

“哟,听说了吗?”

桥上一走进准备室就这样说。

“杉崎,听说出现了。”

杉崎很得意地笑了。

“早就知道了。是岩木学长的事吧?”

桥上一听,大吃一惊。

“岩木?岩木怎样?”

被桥上这么一反问,杉崎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说的不是这件事吗?不是岩木学长的幽灵出现了吗?”

“有这种传闻吗?”

“有啊。你说的事情跟这个不一样吗?”

桥上带着惊愕的表情坐了下来。

“你是指岩木化身成幽灵跑出来的传闻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不是岩木,是关于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

杉崎兴味盎然地把身体往前探。

桥上微微地笑了。野末递了一杯咖啡给他,他轻轻地举起手来。

“这是常有的故事,不过最近好像挺出名的。听说她常出现在这附近一带。”

“什么事?什么事?”

“是一个年轻的女幽灵,她会把人叫住问一个问题。‘你认识ki吗?’如果回答不认识,她就会立刻消失,要是回答认识,就会有一只独眼的大狗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把那个人吃掉。”

杉崎发出喜孜孜的叫声。

“你很喜欢这种故事,对不对?”

“喜欢啊。”

野本狐疑地歪着头。

“那个ki,是什么东东啊?”

桥上沉吟了一会儿……

“不是鬼吗?鬼。”(译注:日文中,鬼也可以发音为ki。)

“找鬼干什么?”

“我哪知道?这是最可能的推测,不是吗?”

杉崎歪着头。

“会不会是一个人的名字?因为以前就有类似这样的怪谈。关于一个女人一直在找名字是‘hi’这个音开头的男人的故事。”

“哪又是什么东东啊?”桥上问道,就在这个时候,准备室的门被打开来,坂田出现了。

坂田看了看他们三个人一眼之后,直接走到广濑旁边。

“老师,您知道高里在什么地方吗?”

广濑无法正确掌握这个问题的含意,不解地歪着头。

“昨天我打电话到他家去,可是没有人接电话。您知道他人在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广濑回答道。坂田便露出谄媚的笑容。

“能不能告诉我啊?高里不会再到学校来了吧?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到高里,跟他谈谈。”

广濑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简短地回答,“我不能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

“我相信高里以后还是会到学校来,如果在学校见到他,到时候再说就好了。”

坂田很不服似地抬眼看着广濑。

“老师跟高里的感情好像很好哦?”

“是吗?”

“好像就是不一样。其他人提到高里的时候跟老师说到高里时的气氛就是不一样。”

广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老师,如果您跟高里感情那么好的话,能不能让我见高里一面?我真的非见高里一面不可。”

坂田的态度执拗的让人生气。

“你想说什么?”

“很多话。”

他那充满渴望的声音引起广濑生理上的厌恶感。

“高里现在的立场挺辛苦的,我想为他打打气。”

“哟。”发出另有含意的声音的是野末。

“我从来不知道坂田学长做人这么的好耶。”

坂田哼哼地笑着。

“我本来就是好人。……对于那些值得我对他好的人。”

“听起来真不舒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讨厌跟无聊的人扯上关系,因为很多人明明是无聊到极点,却又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野末带着挪揄的语气笑了。

“如果跟高里学长建立良好的感情,或许就不会被降祸了吧?”

“不是这样的。”

坂田嘟起了脸颊。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误会高里了。高里是个拥有特殊才能的人,我觉得把这种人当成普通人看待并不是好事,特别的人还是必须受到特别的待遇,否则高里就会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广濑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好刺耳,“高里应该不会喜欢坂田吧?”

“你跟高里在学校里会有很多机会碰面吧?我不想做这种事。”

广濑这样说,坂田便不悦地哼了哼鼻子。

“无所谓,我也没有意思要勉强你。”

不过……坂田窥探着广濑的脸。

“你这种态度真让人不能苟同。”

“什么态度?”

“没什么,不懂就算了。”

广濑觉得他真是一个没来由的会让人心浮气躁的人。此时野末发出愕然的声音。

“坂田学长,为什么你对高里学长如此在意?我一看坂田学长就觉得有点不寻常。”

“小心你的谴词用字。”

“可是不就是这样吗?坂田学长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崇拜高里学长。这种做法不是会造成高里学长的困扰吗?”

“为什么?”

“照一般说来,要是被人指责因为自己的关系而造成某人死亡,我相信没有人会觉得高兴,何况他现在还因为差一点被吊死而受了伤。”

“所以我不是说想见他,鼓励他一下吗?他可能会对因为自己的关系造成有人死亡一事感到沮丧,我觉得他好可怜。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高里就是那么的特别啊。我觉得那些不明白这一点而出手欺负他的人真是白痴。高里根本不需要觉得自己必须为此负起责任。”

坂田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大家因为不认同这一点而做出不恰当的事情。总之,只要不与高里唱反调,就没有人会死。虽然大家嘴巴上说高里会降祸于人,可是心中并不这样认同,所以才会发生这些奇怪的事情。如果大家能够确实理解高里就是那么特别的话,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了。”

坂田说着露出极度不稳的笑容。桥上不屑地说道。

“我可是敬谢不敏。我才不要为了活下去而去取悦某个人。”

“有这种论调的人就随自己高兴去做就好了。因为总有一天会被肃清的。”

桥上瞪着坂田。

“我可要把话说清楚。坂田,我觉得你很异常,脑袋一定有哪个地方有问题。”

坂田笑了。

“我认为如果不修正老是觉得只有自己是正确的那种态度的话,总有一天会触怒高里。”

广濑并没有开口。他很不能接受坂田的存在,那让他感到不快。桥上也觉得很扫兴似地闭上嘴巴。野末和杉崎的脸上则很明显地露出厌恶的色彩。

广濑站起来。“怎么了?”野末带着询问的表情抬头看着他。广濑只丢下一句,“办点杂事。”就离开了准备室。来到走廊上,将坂田隔离在门的另一边,广濑不禁叹了一口大气。



因为本来就不是基于某种特别的目的离开准备室的,所以广濑便漫无目的地下到一楼。来到一楼的走廊上时,看到学生们聚集在中庭的草坪上。看到这个情况,并不会让人产生这所学校目前持续发生异常事态的印象。他茫然地坐在出入口,这时他眼前的盆栽发出声音,从细黄杨的后面探出一张学生的脸来——是筑城。

“你在那里做什么?”

“休息。吃中饭吗?”

广濑问道,筑城点点头。广濑站了起来,穿着室内鞋来到中庭。他绕到放盆栽的地方,看到筑城和五反田坐在长板凳上。

“啊,室内鞋?”

“就帮我保守一下秘密吧。”

筑城笑了,挪了挪身体,帮广濑挪出了一人份的空间。广濑坐了下来。他们两人把便当盒放在膝盖上,不过似乎已经用完餐了。

“现在晒太阳还太早吧?”

强烈的阳光洒在板凳上。明亮的阳光形成了一块阴影。广濑觉得四周虽然一片明亮,可是心情却跌到了谷底。

“因为这里没有冷气啊。”

筑城笑了。

“嗯。筑城不到准备室来吗?”

广濑问道,筑城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

“我想去,可是总觉得不知道怎么面对桥上学长……。而且坂田也在。”

“啊?你不喜欢坂田吗?”

筑城皱起了眉头。

“他本来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最近那家伙好奇怪。”

“奇怪?”

筑城不说话。反倒是五反田开口了。

“因为他最近着魔了。好像开始接触新兴宗教。”

广濑狐疑地歪着头,五反田面无表情地说道。

“高里教。”

“哦。”广濑点点头。五反田不甚有兴趣地耸耸肩。

“他一直打电话来。”

“你说坂田吗?”

“嗯,他说赶快悔过吧。”

广濑大吃一惊,看着五反田又看看筑城,两个人都露出不耐的样子。

“他根本不管认不认识对方,只是不断地打电话给我们班的人,要说服大家不要忤逆高里。”

广濑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打算入教吗?”

五反田又耸了一次肩。

“别开玩笑了。坂田是个性格异常的人。”

“真是的。”广潭在内心感叹着。

筑城则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那些受过伤的人就像受洗过一样。”

“什么意思?”

“高里神的受洗啊。他说这是个机会。”

“我搞不懂。”

“我也一样啊。他说——我相信你也不知道高里到底有什么能力,对不对?这样的人就该率先改变态度才是。你虽然受到了惩罚,但是还有机会洗心革面。从某方面来说,你比那些一无所知的人还要好命……。他说如果再不改变态度,就会发生更不好的事情。还说高里一定已经感到很厌烦了。……那家伙脑袋有点秀逗。”

“我有同感。”广濑在口中喃喃说道。

“我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所谓的‘穷人有穷福’吧?”

“意思有点出入。”

五反田说。

“如果把坂田的话以宗教的方式来解读的话,就是这么一回事——抗拒高里者有罪。犯罪者要被神定罪。定罪是一种奇迹,罪人因为犯了罪所以罪孽深重,但是也因为受到惩罚而得以有目睹神迹的机会。当中也有因为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而被判死刑的人,但是存活下来的人却有机会亲眼目睹奇迹,所以这是一种祝福。”

筑城发出愕然的声音。

“你倒是挺了解的嘛。”

“我不是了解,而是为了了解而去学习的。整个班上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愿意花上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在电话上和坂田周旋吧!”

“好奇宝宝。”

“能不能请你说我有旺盛的求知欲?——其实我不在乎。因为他的电话对我来说是无害的。不过对其他人的话……”

“怎么样?”广濑问道,五反田耸了耸肩。

“总而言之,就算他一直说奇迹啦,定罪啦,不赶快悔过就会再度受到惩罚之类的话,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不管是积极的或消极的,我都没有参与吊死高里的事情。不过,要是我是参加了那场暴动的人,那么坂田的电话可能就变成是一种威胁了。”

广濑叹了一口气。

“确实……”

“我想那些请假的人大部分都是假病吧?连那些真的受伤的人大概也很少是严重到不能来上学的。大家只是害怕到学校来而已。我也相信,现在还来学校的人,一定有很多都是因为父母亲严厉拒绝让他请假的人吧。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坂田的电话在拒绝上学的行为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不会吧?他们只是单纯地害怕报复吧?”

五反田斩钉截铁地说。

“不至于害怕到不来上学,因为已经有代罪羔羊了。总有一天他们还是会来的。”

广濑不解地歪着头,这时五反田睁大了眼睛。

“我一年级的时候跟高里读同班。顺便告诉你们,我读国中三年级的有一半的时间也跟他同班。他在国三时转学过来的。所以我对高里的情况知道的算蛮详细的。我不认为一旦伤害了高里就一定会受到报复。”

“是……这样吗?”

五反田点点头。

“像上次的事件一样,一群人加害于高里时,当中有几个人会有很惨的下场,其他的人不是只受一点伤就没事,要不就是逃过一劫,法则是这样的。”

“啊,所以你说代罪羔羊……”

“我认为高里的用意不在复仇,而是在警告。他在威胁大家,如果敢对我动手,下场可不会好过的。所以一群人同时伤害他的时候,只有其中运气比较差的人会受到残酷的报复,其他的人则只是薄施小惩而已。运气好一点的话,就什么事都没有。现在那些因伤请假的人也都不是受到多严重的伤,对不对?”

“……嗯。”

“所以,受过伤的人就不会再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旁观者也不会受到伤害。不论什么时候总会有旁观者的——就是那种只会在一旁观看而没有加以制上的人。然而,那些旁观的人却没有人遭遇过什么意外。也就是说,那是一种威胁警告。如果只是为了警告,那么更严重的报复就太浪费太没有意义了。”

广濑点点头。

“其实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可以明白了,可是那些人之所以没有来上学,我认为是因为坂田那种奇怪的煽动方式吧。”

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

“那么你知道最后有多少人参加吗?”

广濑问道,五反田不确定地歪着头,口中念出几个学生的名字。

“我想有二十六个。筑城跟其他两个人缺席,而我立刻就拒绝了,另外受了伤但拒绝他的人有四个,旁观的人大概有五个,包括高里在内有十四个人。我们班上刚好有四十个人,所以一共有二十六个人参加。”

已经发生意外的人有十二人,七个人已经不在了,剩下的是七个人。——那七个人真的只受一点警告性的轻伤就可以平安无事了吗?

广濑心里很清楚,之所以觉得五反田的说法有道理是因为没有其他值得期待的事情了。然而可怕的事实是,进行报复的并不是高里本人。人类的理论是否适用于那些异形呢?

尽管如此,广濑还是感到安心不少,很确定的是,心头的某种紧张感已经获得抒解了。

※※※

他急急地从三楼的走廊跑向楼梯。校舍里已经点起了灯火,到处盘踞着充满寂寥色彩的影子。

他瞄了手表一眼。没想到画阿格里柏会占用了那么多时间,再加上美术老师米田还罩上了塑胶袋,结果使得他原本就画习惯的石膏像,今天素描起来变得无比地艰困。如果在校门前拦一辆计程车,直接赶到绘画补习班去的话,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开始上课的时间。今天的课是素描,他不想迟到。素描是他最头痛的一环,但是他的第一志愿美术大学却往往会把素描放进入学考试的项目当中。

他以小跑步的方式跑下楼梯,直接冲向玄关。窗户不多,而且又设在建筑物背光处的玄关已经照不到太阳了。

他站在摆满了鞋柜的空旷空间前面,瞬间想起最近老是被提及的传闻。那里关于星期二死亡的学弟在这里出没的怪谈。他只想了那么一下,因为他现在要赶时间。

他就读的这所学校,就偏差值而言算是水准颇高的学校,但是对于想进入美大的人而言,却不能算是很好的预备校。他对笔试有自信,但是决定是否能入学的是术科考试。他演练术科考试的时间并不够,而且也没有受到任何老师特别的关照。

他粗鲁地把鞋子拉了出来,随手把室内鞋丢了进去。他急急地穿好鞋,正想穿过玄关,却发现附近的阴暗处站着一个人。

不是死去的学弟。他敢这样断言。因为他虽然不认识死去的学弟,但是他知道学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而且他也不会是个女人。

她把身体靠在室内鞋柜边站着,白皙的脸正对着他。

“是谁啊?”他心里感到疑惑,但是并没有觉得特别怀疑。他知道开始在校内流传的传闻内容,但是并不知道开始在新市镇散播开来的流言。

他歪着头开口。

“请问你是谁?是哪个学生的家人吗?”

他开口问话,女人很沮丧地垂下了头,然后立刻又抬起眼睛,再度看着他。

“我在找taiki。”

“taiki?”

她点点头。

“你认识ki吗?”

他无法理解她话中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边,于是她再度垂下眼睛。

“我很苦恼。要是不赶快找到他的话……”

他歪着头说道。

“我没听过,不好意思。”

他不由自主地道了歉,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地沮丧。因此他又问了一句。

“那是什么东西?是人吗?”

她摇摇头。

“ki是一只兽,一只叫taiki的兽。”

“狗吗?”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ki就是ki。这么说来你并不认识咯……”

“嗯。对不起没能帮上你的忙。”

他一边说着一边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有叫ki这样的兽吗?

“那么你也不知道sanshi吗?”

“sanshi?”

“白sanshi。”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比“ki”更难以理解的字眼。

“那也是一头兽吗?”

她歪着头。

“我想与其说是兽,不如说更接近人吧。你没看到她吗?”

他摇摇头,同时想着“与其说是兽,不如说更接近人。”这句话的意思。

“不早点找到的话,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

“嗯,非常不好。会变得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

瞬间,他的脑海里掠过最近校内连续发生的一些怪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摇了摇头。

“taiki的气息变得非常脏。但那好像不是血腥的污秽,因为讨厌血的兽是会避开血的。”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hanshi好不容易帮我找到这里来……”

他不是很懂她话中的意思。这时他的头脑终于开始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了。有点不对劲,跟他所熟悉的世界不一样。

他终于想到应该赶快离开她,于是他说。

“总之,你还是快点离开比较好。守卫会来锁门,刚果被他看到,他会罗嗦一大堆的。”

于是她点点头,身体离开了室内鞋柜。

是的。如果不赶快丢下这个奇怪的女人回去的话,如果不加快脚步的话,会赶不上补习班的课。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朝着走廊的方向走去。

“不行啦,校外的人……”

话说到一半,他立刻又吞了回去。

她的身影慢慢地变淡,在他甚至忘了应该要叫出来的时候,她的身影就溶化似地消失了。

留下他呆立在原地好一阵子。




第八章
第八章——



隔天星期六对广濑而言是教育实习的最后一天。结束了在职员办公室举行的朝会,他回到准备室,过了一会儿,后藤也回来了。

“意外七,病假八。”

后藤只淡淡地说了一声,不过那已经够了。

进入教室,看到包括筑城和五反田在内,只有五名可怜的学生等着。这就是广濑和负责实习了两个星期之久的班级最后分道扬镳时的景象。

※※※

本来今天下午预定要举行研究课程研习会的,不过已经延到后天了。

结束了应该也不算是替代课程的星期六的第四堂课后,回到准备室时,后臃帮他泡了一杯咖啡。广濑和后藤两个人互相碰了碰烧杯,小小地干杯了一下。

广濑的教育实习已经真正结束了。

“后藤老师。”

广濑一边整理着桌面一边叫道。

“以后我还可以偶尔来这边坐坐吗?”

后藤站在画框前面。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画画的?

“尽管来,不然你也会良心不安的。”

“是。”

后藤笑着擦了擦手。

“我去开会。今天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这边,先跟你讲一声。”

广濑看着后藤的脸。

“我很高兴你能来这里。我觉得对高里而言,这也是好事。那家伙就拜托你了。”

广濑轻轻地点点头。

※※※

写完当天的实习日志,又写好了反省记录之后,广濑合上了笔记本。很难看到内容这么波澜万丈的实习日志吧。八个学生在他实习期间死亡。

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广濑把手搁在笔记本上发着呆。这时包括桥上在内的三名学生喧喧嚷嚷地找上门来了。

“啊,还在!”

“太好了。”

没看到坂田和筑城。

“怎么了?”

广濑问道,他们三个人便从背后拿出超市的袋子给他看。

“庆祝实习结束。”

“来个饯别会。”

说着他们便开始迅速地整理着桌面,将饮料等一些东西摆放在上头。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布置出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场。

“老师,你会回来吗?”

野末问道。

“如果获得采用的话。”

广濑这样回答,野末便皱起了眉头。

“我扪学校很难采用新进人员的。”

“嗯。要是没有征人的话,或许还可以参加教师甄试吧,虽然我不认为你会通过考试。”

“那可真是无趣啊。”

桥上露出带着几分恶作剧色彩的笑容。

“那还得要先能毕得了业吧?万一被留级什么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明年我就变成学弟了。”

“前提是要能过关。”

野末搅和了进来,发出轻轻的笑声。

桥上轻轻地拿起烧杯。

“算了,无论如何,辛苦你了。恭喜你平安结束教育实习。”

广濑露出了苦笑,于是野末说道。

“可是,能说平安吗?我倒觉得是惊涛骇浪的教育实习吧?这可会成为大家聊天的话题呢。连岩木同学——”

话说一半,野末赶紧住了嘴,但气氛已经变得有点低落。桥上苦笑道。

“唉,先别提那件事了。”

“对!对!”杉崎附和着。

“对了,有一件完全没有关联的事情,桥上学长,听说昨天出现了……”

野末露出不悦的表情。

“又是那种传闻吗?”

“不是啦。就是桥上学长说过的那个要找ki的女幽灵。”

桥上愕然地张大嘴巴。

“你说出现了?在哪里?”

“我们学校啊。好像是昨天傍晚的事。”

“真的?”

杉崎用力地点点头。

“听说看到她的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他在玄关遇见一个女人,问他‘你认识ki吗?’后来又问说你认识白什么的吗?”

“白——什么的?”

杉崎摇着头。

“这个嘛……我忘了,是美术社的人从学长那边听来的。”

杉崎说着把身体往前探。

“话又说回来,ki好像是动物的名字呢,不是鬼。”

桥上露出嘲笑的表情。

“不是因为有人家里的狗或什么的迷了路,所以找到学校来的?”

杉崎皱起眉头。

“不是!听说她就活生生地消失在那个三年级学生的眼前。”

“三年级啊?是谁呢?”

“这个嘛,我倒没听说。”

“不是眼花了吗?”

“我就说不是嘛。”

杉崎正说到激动处,门外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来,是后藤。

后藤一走进房间就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可是看到窝在里面的三个学生后,便赶紧又合上了。

“广濑。”

他叫了一声,指指走廊。广濑站起来跟着来到走廊上,后藤用力地关上冂,压低了声音。

“广濑,赶快回去。”

广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后藤老师?”

“十时老师会送你回去,赶快回去。”

“发生什么事了?”

后藤露出很狼狈的样子。

“运动报。”

“后藤老师?”

后藤把报纸递给广濑,同时仍然压低了声音说道。

“高里被揭发出来了。而且那些低能的人竟然把他的名字都刊出来了。”

广濑瞠目以对,紧接着又无奈地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一股无容身之处般的不安感。

“好可怕。”广濑心想。

当高里的传闻被散布开来的时候,人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啊?——而那种反应又会引发什么样的事情?



当广濑在十时的护送下回到自己的家时,看到三个男人聚集在房间的玄关前面。广濑走在设计成凉台风格的通道上,对方就投以询问的视线。其中一个人开口问道。

“您是住在这边的人吗?”

广濑没有回答。

“难道您就是实习老师厂濑?”

“你就是广濑吧?喂,能不能让我们问一下话?”

广濑默默地拿出钥匙,完全不理会那些不断靠上来的人们,正要进自己家门时,对方又问。

“发生那个叫高里的学生被推落的事件时,你就在旁边,对不对?把当时的情形说给我们听嘛!”

广濑轻轻地将挡在面前的男人推开。

“请让开。”

“高里是被推下去的,对不对?”

“请让我过去。”

“一下子就好,跟我们谈谈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不会把你的名字说出去的。”

广濑用力地甩开抓住他手腕的手,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内。他将门开了一个细细的缝,正待闪身进入门内,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断断续续地听到相机按下快门的声音。

“有人说高里会降祸给人,是真的吗?”

“对于有人说集体自杀是高里降的祸,你有什么看法?”

“只要一下下就好,跟我们说一下吧。”

“高里家没人在,对不对?你知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广濑将紧追不舍的声音和手臂一起抛在脑后,走进房间里面。他一把抓住那些站在外面、把手扶在门上、想要强行开门的人的手,将他们甩到外面去,用力地关上门。门外不断地响起敲门声。他上了两道锁,然后又挂上门链,把背靠在门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好像不知道高里就在这里。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可是大概也撑不了多久就会曝光了吧?他非常清楚,这些挖新闻的媒体工作者就是这样的生物。可是,太危险了。高里比他们到目前为止所周旋过的任何牺牲者都来得危险。

“高里?”

他打开六叠大小房间的玻璃门,就看到高里逃避似地蹲踞在房间的角落里。他的模样让广濑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因为实在像极了一只畏怯的小小野兽。

高里在听到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时,抬起头来,随即很安心地放松了表情,接着他充满歉意地低下了头。广濑紧绷着脸,挤出一丝笑容。

“你有遇到他们吗?”

广濑问道,高里摇摇头。

“这阵子就别跑到外头去了。虽然比较不自由一点,但是总比被那些家伙逮到还来得好。”

广濑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领带,高里对着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给您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不是说过别一个劲儿地道歉吗?”

广濑笑得很勉强。

“议论很快就完冷却,因为他们是很善变的。这两天可能会觉得比较不自由了点,不过你就把它当成是遇到天灾,忍耐一下吧。”

高里听话地点点头。

“太好了。”

他说道。广濑回头,用询问的视线看着他,他脸上露出非常安心的表情。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大白天外面就聚集了好多人,一抓到住在这里的人就一直问老师的事情……”

“我还以为……”广濑连他小声的低语都没有错过。

“你是说,你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高里点点头。

“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至于学校那边,虽然有小小的意外,不过也算是平安无事。我的教育实习也结束了,我想事情应该是告一段落了。”

广濑说完,高里便很放心地放松了表情。

“那些人是报社记者吗?”

“……大概吧。”

高里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真的很抱歉。”

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公事包里抽出后藤给他的报纸。

“你的处境比我还困难呢。”

要隐瞒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可是他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高里是有必要知道真实的状况。

高里接过报纸看着。报纸上有一页理所当然是刊登着棒球活动的报导。

他接着将报纸摊开,看到其中一页,手停了下来。

上面登了一大篇关于被诅咒的私立高中的报导。岩木的事件和七个人跳楼的事件都变成了整整占据三个版面的头条报导。或许是觉得现在再将学校的名称隐匿起来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吧,所以校名也清清楚楚地被写出来了。报上写着,这所高中在发生这两个事件之间还发生了另外一个事件,激动的学生们将一个同学从窗户推了出去,被害人高里的真实姓名被完完整整地披露了出来。

报纸有点责怪校方企图隐瞒这个事件的动机,详细地分析了学生们将同学推下楼的来龙去脉。在整个报道的过程中详细地描述了高里以前曾经有神隐的经历,而被同学们孤立,还有大家流传他会“降祸”的传闻。

报导中还顺便提到了过去发生的事件。包括今年夏天在修学旅行途中有学生死亡,之后接二连三发生重大意外,甚至还有去年度生田老师的死亡,以及之前发生过的事件——甚至也提到了高里在小生及中学时代周遭发生的意外或死亡事件——文章以列举的方式——详加报导,结论是传说这些事件都与他有关。

高里带着僵硬的表情将报纸折好。看起来他并没有如广濑原先所担心的那么狼狈。

“高里。”

“没关系。”

他低垂着视线,喃喃说道。

“我没事。”

广濑听出了他强调主词的弦外之音。“他们会没事吗?报导这些事件的那些人还有提供情报给他们的那些人,以及采访事件的人,他们会没事吗?”

高里抬头看着广濑。

“我要回家去。”

广濑摇摇头。他可以想见,那个母亲要是看到了这篇报导会采取什么态度。

“如果你是因为客气,那就没有必要。”

广濑说完,突然看向电话。

“不过,或许打个电话回去会比较好一点。提醒他们注意,可能会有人去采访——搞不好早就去过了。另外,最好叫他们不要把你的去处说出来。”

要是知道高里就躲在这里的话,那些人恐怕会采取更强硬的态度吧?这可能是广濑个人的偏见,但是他无法想象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而他更不知道,那些东西会对他们这样的行动采取什么样的报复行为。

高里点点头,说了一声借用一下,然后拿起话筒。他按下号码键,等了一会儿。在广濑的观望下,他放下了话筒。

“没有人接吗?”

“是的。”

或许——广濑心里想着,媒体的电话攻势一定也不会太客气吧?所以那个母亲也一定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不去理会电话了。他心里这样想着。

※※※

可不是只有高里家受到特别待遇。傍晚开始,打到广濑家的电话也没有停过。大部分都是要求广濑证明高里被推落的事件。有几通是校方打来叮咛他不要发表不必要的言论。到了晚上,广濑终于投降了。他将电话切换到没人接听的状态,关掉了铃声。至于录制留言讯息的带子,当天晚上则被他中止了。



第二天周日,外面的状况依然没有改变。拜此之赐,他们只能躲在家里闲晃,前一天他抱着决一死战的觉悟走出屋外,去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因此他们不需要为了吃饭而出门。广濑看看电视或看看书,一边跟高里闲聊。

昨天去买东西时,广濑顺便买了素描簿和水彩颜料回来。高里坐在拉起窗帘的窗边,从早上起就一直画着画,旁边摆着圭亚那高地的摄影专辑。

高里想画的是奇岩连绵的风景。他想要用无数的线条画出和相片神似,却又有某个地方有明显差异的奇岩山。他迷惘了一次又一次,草图也画画擦擦的,因此纸的表面已经起了毛。

广濑一边看着他的画,一边自个儿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高里总是回以简短的答复,但是却完全没有忽略广濑的意思。广濑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只狗或猫讲话一样。但是因为讲话的对象有问必答,所以感觉很好。

提到经常窝在准备室的那些学生帮自己开饯别会时,高里从画纸中抬起头来微笑着说,“能被采用的话就太好了。”

“是啊。”广濑回答道,高里便又带着微笑把视线落回素描簿上。两个人就重复着这样的互动。

“对了。”

广濑想起杉崎所讲的话。

“你觉得‘ki’是什么?”

高里被这么一问,又抬起头来,似乎感到微微的惊讶。

“——怎么了?”

高里带着微笑摇摇头。

“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听说是最近新流行的怪谈。”

说完广濑带着苦笑说起从杉崎那边听来的故事,那是一个小小的无害的怪谈,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奇怪。

“桥上说可能是‘鬼’吧?可是又听说可能是动物的名字。”

高里把视线垂了下去,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是动物的名字吗?或者是像人们取的如小花或小黑之类的名字?”

广濑歪着头嗯了一声。

“这我倒是没问。”

高里轻轻地把铅笔抵在下巴上。

“会不会是‘麒’?”

“啊?”

“是麒麟中公的那一只。”

广濑反问道。

“公麒麟?脖子很长的那个?”(译注:日语中麒麟和长颈鹿音相同。)

高里轻轻地笑了。

“那是中国传说当中的吉祥兽,麒麟,我不记得到底麒是公的,麟是母的,还是倒过来。因为有些书写的性别是倒过来的……”

广濑拿出字典,查麒麟那一项。

“麒麟……啊,照上面说的,高里说的是正确的。麒是公的,麟是母的。都会在圣人出现之前先行现身。是像中国的独角兽吗?”

“是独角兽。也有人说是‘角瑞’。”

“原来如此。不过,你记得可真清楚。”

“好像有那么一点印象……”

高里有点困惑地微笑着。

“那么白又是什么?你知道吗?”

“白?”

“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叫白什么的。”

高里露出思索的样子,然后喃喃说道。

“白sanshi……”

“白sanshi?”

“白、汕……子。”

高里在画纸的空白处将字写出来,然后突然停下了手。

“怎么了?”

广濑问道,高里摇摇头,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感到讶异。

“白汕子是什么?”

广濑查了查字典,但是找不到。

“我不知道。”

广濑惊讶地看着高里。

“你不知道?”

“不是……很清楚。只是脑海里突然浮上这个字眼……”

高里好像感到非常混乱一样。

“……好奇怪,从前一阵子开始,我觉得好像突然要想起什么来一样……”

“那段期间的事吗?”

“我想是的。”

高里回来已经七年了。七年来一直抗拒着觉醒的高里的记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窗户掉下去之前。当时他们要求我跪地道歉。”

广濑想起来了。第一次看到高里露出强悍的表情,发出刚毅的叫声。——他当时叫着“我不要!”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就是觉得自己绝对做不到。”

高里十分困惑的样子,广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我说我做不到。其实在那之前,我一直都认为,如果我道歉就可以让大家平静下来的话倒无所谓。可是在被推落地面的那一瞬间,我却觉得自己绝对做不到。”

“高里,那是……”

人都有所谓的矜持。人是知道屈辱的生物。高里用坚定的语气打断了话才说一半的广濑。

“不是的。不是羞耻或憾恨的感觉,而是不能做。我心里想着,绝对不能做对着他们屈膝求饶的事情。”

高里就此打住。他似乎对自己表露真实的情感一事感到很难为情似地闭上了嘴。

“是这样吗?当时我看你好像一脸愕然的样子。”

高里点点头。

“我产生那种心理的瞬间,差一点就想起某个人。我被那种思绪摄去了注意力……”

“是谁?”

“我不知道。就像一个影子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个人,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高里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在这里看到圭亚那高地的摄影专辑,对这上面的风景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蓬山。”

“蓬山?”

“蓬山。脑海中只跳出这个字眼,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广濑走到书架前面,拿出地图。有那种山吗?日本境内还是日本以外的地方有这种山吗?可是他查了索引,却找不到那种名称的山。

广濑把视线落到素描簿上。用无数线条画出奇岩的奇怪风景,那就是“蓬山”,是一块和高里失去的一年有某种关联的土地。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沉寂了好一会儿的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广濑望向厨房的方向,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然后立刻又把目光移开。门铃仍然不死心地响着。除了门铃声之外,还听到有人呼叫广濑的声音。

“老师。”

广濑抬起身体。

“广濑老师。”

好像是哪个学生在叫他。除了他之外,还听到其他几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正跟那个按门铃的人讲话。

广濑站起来,来到玄关,轻轻地打开门来看。

“啊,你果然在家。”

说话的是坂田。在他背后的几个男人们露出一副“就是现在”的嘴脸,开始滔滔不绝地问起问题来。广濑松开门链,将门打开。

“赶快进来。”

广濑催促着坂田,看也不看外头的人,立刻又把门给关上了。

“真是吓人。”

坂田一边脱下鞋子一边说,他的语气中隐含着些许的兴奋之情。

“如果你羡慕的话就分一点给你。——怎么了?”

广濑一边走回后面的六叠房间一边问着。

“我想知道高里在哪里啦。我到高里家去——”

话说到一半,坂田看到当事人就在房间里面,不禁惊讶得长大了嘴巴。高里轻轻地对他点点头。

“高……”

坂田正待开口叫高里,却被广濑制止了。坂田大吃一惊地看着广濑,广濑用眼神望着门的方向,然后将玻璃门关上。

“不好意思,他在这里的事情能不能请你保密?”

“没问题,可是高里为什么会在老师这里?”

“说来话长,我要求他的父母先把他交给我来照顾。”

“哦?”

坂田站着俯视着高里。高里两手施在合起来的素描簿的封面上,略微低着头坐着。

坂田坐到他旁边。

“高里,你一直都没到学校来,我很担心你呢。”

高里只是用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神看着坂田,没有回答。

“我打电话到你家,也亲自到过你家,可是都没有人在。连雨窗都紧紧地关着。我还在想,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高里完全不出声,只是微微地皱起眉头。坂田完全没有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

“啊,高里,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我们是没有同班过啦。”

“不认识。”

非常简短的回答。

“我想也是。我叫坂田,我一直好想见你,跟你谈谈。高里,现在的情况让你觉得很辛苦吧?不过,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坂田打开话匣子,开始一厢情愿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高里几乎没有回答。坂田发问,他才简短回答,但是要是没有问题,他就保持缄默。总括说来,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定定地看着对方。

广濑有一种奇怪的感慨。高里现在的表情就是当初广濑见到他时经常看到的样子。刚刚带着微笑跟他交谈的高里仿佛是不曾存在似的。

——是谁说高里是没有感情的?

广濑怀着复杂的思绪看着高里丝毫没有波动的侧脸。他就是这样一路活过来的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看。所以,没有人了解高里,没有人注意高里。这两者到底何者为因何者为果呢?是高里将整个世界排除在外?还是这个世勇抗拒着高里?

“岩木他可是自作自受啊。”

坂田继续滔滔不觉地说着。

“因为他竟然打高里一巴掌。这是绝对使不得的事情。还说什么:有本事就降祸给我啊!他实在不该做这种怀疑高里能力的事情来。结果,唉,虽然演变成让人遗憾的事情,不过说穿了他是自作自受啊。”

“是吗?”

高里说道,语气沉静,但是带着刚毅的色彩。

“就是说呀!是那些测试高里能耐的家伙不对。”

“岩木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应该遇到那样的事情。”

坂田似乎有点被高里的气势所震压住,眨了几次眼之后,赶紧堆出一脸笑容。

“人各有命啦。岩木的死亡是因为他的寿命已尽,所以高里没有必要自责。”

高里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坂田完全不把高里的态度放在心上,又开始径自聒噪起来。他的谈话内容无非就是其他的人是多么的愚蠢而无聊之类的话。人因为愚蠢,所以看到聪明特异的人时,只会将对方视为异端。而蔑视异端的人不知道事实上他们才是应该被唾弃的存在。——项田一再地重复着这样的说词。

广濑被一股难以用言辞形容的不快感和不安搞得心浮气躁。他完全无法理解坂田这种人的思考回路。坂田反反复复地表达着他那似是而非的哲学,无可救药地让广濑感到不快。同一时间,广濑产生了某种遣散的不安感。他觉得好像看到满满一屋子的无色透明方块在坂田的四周零零落落地崩散了。



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坂田完全没有想闭嘴的样子,他根据自己的经验,针对人类的愚蠢没完没了地发表议论。

心浮气躁的广濑以迂回的态度劝他回去,可是坂田始终无法理解广濑的意见。——也许他是故意装出听不懂的样子。外头已渐渐罩上暮色,广濑终于下定决心,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坂田,我们要吃晚饭了。”

坂田笑着说。

“哦?你们晚饭吃得可真早啊。”

“我们不常自己做饭,要花多一点时间来准备。所以……”

“啊,你们不要在意我,尽管吃你们的。我中饭吃得比较晚。”

广濑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你在旁边看我们吃,我们会觉得不自在。”

“那你们吃饭的时候,我先到外面去等着。”

“你这样做会延误回家的时间。”

“我住下来也没关系,我的父母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广濑又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多余的棉被,房间又这么小。”

“我睡厨房也没关系,不计较睡觉的地方是我的特长。”

坂田笑着说,广濑只好怀着苦涩的心情挑明了讲。

“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回去?”

坂田瞬间收进了笑容。他以看着奇怪的东西的眼神看着广濑。

“我在这里很碍事吗?”

广濑出于反射地差一点就要说出否定的话,随即赶紧把话吞了下去。

“……因为现在情况是一片乱。”

“哦,是吗?”

坂田冷冷地说道,然后站了起来,对着高里举起手。

“我走了,我很遗憾得回去了,我会再来探望你的。”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坂田,不要再到这里来。你也知道外面是什么状况。”

那瞬间,坂田似乎想说什么,结果却只是闷哼了一声。他匆匆忙忙地转身走向玄关。以险恶的眼神瞪了广濑一眼之后就回去了。广濑一边在门上上了锁一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后面的房间,只见高里带着困惑的表情抬头看着他。广濑对他露出了一个苦笑。

“不好意思,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高里也轻轻地笑了。

“我也是。”

“这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广濑靠在书架上茫茫然地叹着气说,高里点点头。

“是啊。”

坂田那样的人让广濑感到非常沮丧。在这个时候,他打从心底有一种想回去那个世界的冲动。

“我好想变成仙人。”

高里不解地歪着头看他。

“大概是高中的时候吧,我真的有过一个梦想——跑到某个山里面去躲起来,辟一块小小的田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高里笑了。

“我明白。”

广濑露出苦笑。

“可是就算是在深山里面,土地还是得用买的啊。即使有片田,也不见得一年四季都有收成。我想,还是必须先存钱存到某种程度次行。我得先去社会,努力工作,把钱存到一定的数量。然而这个目标太遥远太大了,最后便死了心。”

“必须到南方去。”

“南方?”

“那边一年四季都很温暖。我指的不是日本的深山,而是热带雨林的叶林之类的地方。必须是一个到处都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

广濑大吃一惊。

“小说里描述的漂流者,所到之处都是在南方的岛屿。因为如果漂流到北方的话,故事就没办法成立了。”

“有道理。”

高里轻轻地笑了,然后把视线望向手上的摄影专辑。

“委内瑞拉好像不错。”

“委内瑞拉?”

位于圭亚那高地,被称为“奥洋特普伊”的方块山的山麓住着一个叫莱梅的老人。他是个出生于立陶宛的白人,在那边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相称为“仙人”。

“罗莱马。”

“是罗莱马山的山麓吗?在莱梅老人的对面落地生根,成为‘罗莱马山的仙人’。”

那是一幅非常愉快的想象画面。在那种深山密林里随意定居就不会有人有什么意见了。在那边开疆拓土,种些香蕉什么的赖以维生或许也不错。

“如果真要选择的话,上头会比较好一点……”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山上很冷的。因为标高将近有三千公尺呢。我不认为那边适合耕田。”

“耕田可能有问题,不过天候的问题应该可以想办法解决。因为阳光很强。”

“去捡‘水晶谷’的水晶来卖,你觉得怎样?”

高里露出微笑。

“不行啦。不会获得许可的,而且第一个面临的问题是,下山卖水晶太辛苦了。那边可是有着八百公尺高的断崖绝壁耶。”

“那这个怎么样?‘岩石迷宫’还没有人去过吧?我们可以用制作‘岩石迷宫’的详细地图作条件,找到出钱的金主。这么一来还可以打发时间,真是一石两鸟啊。”

“……那倒不错。”

“我就说吧。”

广濑和高里一起轻轻地笑了一阵。

“可是,要怎么制作地图?不到三天可能就会迷路了。”

“我看还是得在‘岩石迷宫’的边缘搭一间小屋。然后从外侧慢慢地向内侧作深入调查。”

“长度达三公里,宽度也有一公里半之多呢。”

“可以一边进行调查工作一边移动小屋。‘岩石迷宫’的岩石不是都很大吗?从相片上是看不出有多大,不过应该有大楼那么大吧?再说岩石因为受到侵蚀的关系,会被蚀成奇怪的形状,只要找一找,或许可以找到可以盖房子的岩石。就像卡巴德奇亚一样。”

因有位于土耳其的奇岩和地下都市而出名的那个地方也是广濑一直憧憬的地方之一。

“一边调查岩石一边帮它们取个名字,就像帮星星取名字一样。”

高里笑了。

“要带罗盘吗?”

“嗯,罗盘和绳子。粉笔可能也派得上用场。”

“那边雨很多哦。而且长期笼罩在雾气当中。”

“那么还要带伞和长靴。”

高里轻轻地笑了起来。

“伞?”

“对呀。闪电很可怕,所以不能带有金属伞骨的伞。像这样,一手拿着伞,一手拿着绳子。很像童话故事对不对?”

“最好是红色的伞。”

“红色?”

广濑不解地问道,高里笑着点点头。

“红色的。因为岩石的颜色很暗沉,所以要用红伞。有大楼那么大的奇石耸立的迷宫当中加上弥漫的雾气,再撑上一把红色的伞。很有童话味道,对不对?”

广濑笑了。

“那我就撑黄色的伞。”

广濑和高里两个人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提出一些听起来很可笑的点子。当天晚上,他们已经将一个隐居生活的计划给完全拟出来了。

※※※

她打开窗户。

是地上三楼的窗。从窗边看来,学校的建筑物就像是一艘漆黑而巨大的船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她之所以会觉得像一艘船是因为它和小学举办的社会参观教学时所看到的油轮的印象极为相似的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害怕那艘油轮。同样的,学校的那栋建筑物在夜里看起来也很可怕。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件,她就读的高中里面流传着让人觉得不快的传闻,但是在流传那样的传闻之前,她就很害怕那所学校——学校的建筑物。

她知道从窗户的正面可以看到的是设有职员办公室等教室的本部大楼。现在窗户上罩着百叶窗,如果百叶窗没有拉下来时,她甚至可以看到放在窗边桌上的茶杯的颜色。

而上头看起来高耸无比的便是之前有人跳楼自杀的大楼,旁边则是特别教室大楼,再旁边便是教室大楼。

她靠在窗边看着那栋可怕的建筑物好一会儿。虽然觉得害怕又讨厌,可是没来由地,在睡前没有看一看她又静不下心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想确认,确定那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单纯的只是笼罩在夜色当中的学校而已。

她支着下巴,视线扫向那栋建筑物。突然间她皱起了眉头,将手支在窗边,把身体探了出去。

教室大楼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因为距离太远,从她的房间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拉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望远镜。这是她参加赏鸟社团时买的。

她透过望远镜一看,确定那个东西应该是人。

对于她就读的学校里的女孩子而言,这所学校的学生是她们憧憬的对象。一些比较大胆的女孩子有一阵子就曾经流行过利用晚上的时间溜进学校将情书丢进自己心仪的男孩子的橱柜当中的游戏。这个游戏是因为教室大楼的使用太过频繁,学生经常忘了锁上一楼的窗户才得以成立的,但是也有一些运气比较不好的女孩子被警卫逮于正着,所以这个游戏便无疾而终了。

她之所以想起那件事是因为那个人影是个女人,她心想,难道现在还有人在玩那种游戏吗?随即又突然想起目前在学校里流传的其他传闻。

她拿着望远镜的手在颤抖,那个女人无所事事地在窗户内走动。透过望远镜一看,她才发现,那扇窗户是走廊的窗。

她一边发着抖一边放下望远镜。有那么一段短短的时间,她没办法看清楚景色。当她的视野恢复正常时,这一次她又看到有东西在教室大楼的屋顶上蠢动。她不自觉地被吸引住,又拿起望远镜窥看着屋顶。

在屋顶上的是一头看起来像狗的动物。学校的屋顶上怎么会有像狗的东西在呢?那是之前发生七个学生跳楼的不祥场所。狗在那边散步太过不合逻辑,而且也太让人觉得不快了。

她拿着望远镜转动着视野。没来由的觉得如果不把学校整个看过一遍,心情似乎就没办法平静下来一样。她将望远镜往旁边一扫,看到面对着特别教室大楼的渡廊。她在二楼里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像黑色的大牛的影子。再往旁边一看,可以看到教室大楼的窗户。这时候,她看到墙上好像有什么攀爬着。看起来像是呈现出红黑色,身长有窗户的高度那么长的水蛭。那个动物以水蛭式的爬移动作从下往上爬升。随着那只动物往上一看,她看到屋顶边缘同样盘踞着几只水蛭。再往下一看,建筑物底下还有十几只水蛭蠢动着。

中庭里有像黑色侏儒一样的东西在走着。往运动场上一看,像巨大的双形虫一样的东西黏附在上头。

“那些是什么东西啊?”她丢下望远镜。“那所学校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她害怕得想关上窗户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道星光掠过天际。她的视线追寻着那道光,发现那根本不是流星,她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那是一头像鹿一样的怪兽,和鹿不一样的是它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轻轻地落在教室大楼的屋顶上。很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刚刚产生的那些不安感都急速地消失了。

那头怪兽很快的就不知道消失于何处,然而却已经足以让她怀着极其沉稳的心情缓缓地将窗户关上。




第九章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广濑还不到六点的时候就醒过来了。

昨晚和高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躺下来睡觉时已经超过凌晨两点了。算一算,他睡不到四个小时。广濑茫茫然地起身,看到高里已经起床,而且已经整整齐齐地换上制服了。

“高里……你……”

“我要到学校去。”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

“外面好像没有人了。我想应该可以趁现在出去。”

高里带着微笑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谢谢您的照顾。”

那正是他要离开这里的意思。

“高里。”广濑叹了一口气。虽然因为高里的存在,广濑也受到很大的困扰,但是广濑不想让他回那个家,回到那个母亲的身边。

“就算你回去,状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再说我也已经被锁定了,你离开这里只是会让我担心而已。”

高里低着头,没有回答。

“还是你想家了?”

广濑问道。高里抬起头来,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没有家可回。”

广濑点点头。

“就算我回去,也没有人会欢迎我。不管是对我父母或者对我弟弟而言,我不在对他们反而比较好。——对老师而言,不也是这样?”

广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是感到很厌烦。但不是对你感到厌烦,而是对那些等在外面的人。而学校那些人也让我感到厌烦。”

广濑说着,把背靠在墙上。

“可是那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我并不希望你离开这里,你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反而让我觉得比较安心。这是我个人的自我意志。换成是我,我也不想回那样的家。所以,我无法忍受你回那个家。”

广濑看着高里。

“我相信你也不想回去吧?你不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在放学后仍然留在学校里的吗?”

广濑说完,高里慢慢地摇摇头。

“哪里不对?”

“因为我回去只会造成大家的困扰而已。”

广濑叹了一口气,搔了搔刚睡醒还不甚清楚的头。

“我不是很清楚你的思考回路。我当然不是觉得厌恶,只是很难去理解。”

高里歪着头,低垂着眼睛,好像在思索着要怎么措词。

“我不在,对我的父母和弟弟都好。因为我是一个有害、让人觉得不快的孩子,所以我待在他们身边只会造成他们不快。我知道他们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觉得我尽量不在家会好一点。”

广濑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觉得不快?你明知道他们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不生气?”

“因为……这是事实。”

“什么叫事实?”

高里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老师,我不会让人觉得不快吗?”

被高里这么一反问,广濑顿时无言以对。

“我从来不会觉得不快啊。”

“老师真是个怪人。”

“或许……吧!”

广濑说完轻轻地笑了。

“留下来吧!”

广濑说道,高里仍然摇摇头。

“我想休学。”

广濑定定地看着高里冷静的脸。

“为什么?”

“我一直在想,或许我不去上学会比较好一点。因为我混在人群中只会造成伤害,造成大家的困扰。可是,我却一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所以当国中的老师建议我参加现在这所学校的考试时,我便听从了他的建议。”

高里说着露出苦涩的笑容。

“我想我是害怕。因为我一直活得很没有目标,所以害怕失去立足的地方。我就好像站在断崖的中间,因为两手没有可支撑攀抓的地方,所以害怕失去立足点。我想我是希望有一个叫‘高中生’的立场。”

“——所以?”

广濑低声问道。语气中似乎带着刺。

“我想休学离家出走,我混到人群中工作跟到学校去上学一样会造成四周人的困扰,不过我想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有问题的。虽然可能需要不停地转换工作,不过我相信过这种生活的也大有人在……”

广濑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愤怒的情绪。他的怒气是针对高里的,然而并不是高里惹他生气。他气的是,眼前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像一般人一样正常地活着?他更气的是,高里为什么要这么淡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呢?你到底抓住了什么?”

他自己企图松开脚底下的踏脚石。明知道两只手上如果没有握住什么东西的话,他铁定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我想到罗莱马山去看看。”

广濑坐在高里面前看着他。“无聊。”瞬间他这样想着。看看南美的奇岩山,这样的欲望和许多人毫无目的地紧抓着立足点的欲望相交之下何其渺小啊?

高里露出微笑。

“很无聊吗?但是这是我在自己的现实生活的延长线上找到的第一个愿望。”

“你去得了就去吧。”

广濑不屑地说。

“你可以在经历过千辛万苦之后跑去看‘岩石迷宫’,发现那不是‘蓬山’之后再失望而回。”

高里瞬间露出非常悲哀的表情。

“……对不起。我乱发脾气。”

广濑自觉难堪,不禁垂下了脸。或许他只是不想直视高里罢了。

“能不能等我一下?我也要出门。”

广濑站起来,高里抬头看着他。

“想离开的话,总得去跟后藤老师说一声吧?我一起去。”

“你吓了一跳吗?”

“不。”广濑摇摇头。

“我想我大概是希望你能过安稳的生活。我希望你能走上幸福的人生道路。可是,什么叫幸福的人生,那是当事人才能决定的。”

广濑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我觉得有点遗憾的是,你不是主动放弃那样的生活,而是不得不放弃,所以,你为了希望才想要往前走的,是吧?”

广濑说着,打开浴室的门。

“几年后如果你决定要走了,跟我联络一下。——我会送你一把红伞。”

这一次他是真的笑了。高里好像松了一口气似地嘴角也绽开了一抹微笑。



时间还早,学校四周没什么人影,学校的大门也还没开。广濑和高里从后门爬进校园内,坐在体育馆后方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发着呆。

他们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一边等着上学时间到来,然后溜出了他们的躲藏处。

广濑往高里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把他送往教室大楼的方向。“看到高里时,那些同学会有什么感想?他们会说什么吗?会有什么举动吗?”广濑原本想要送他到教室去,可是高里却摇摇头拒绝了。他的表情是那么的淡然,更让他看起来像个已经彻底觉悟的殉教者一样。

广濑沿着小路直接走向特别教室大楼,途中刻意地避开人们的目光。他在这里理所当然似地过了两个星期,这段时间一旦过去了,学校又回归到把广濑视为外人的立场了。他在没有人气的走廊上走着,心里想着这件事。

※※※

走进准备室,坐在里面的后藤露出愕然的表情。

“你知道你的教育实习已经结束了吗?”

后藤问道,广濑点点头。

“我不是问过您,我是不是还可以偶尔来这里看看的?”

“说归说,可我没想到你今天早上回来。”

广濑轻轻地笑了。然后又恢复正经八百的表情。

“今天我是来担任护卫的——高里来了。”

后藤看着广濑。

“——是吗?”

“我交代他放学之后到这里来。他好像有事情要跟后藤老师商量。”

“商量?高里找我?”

“当然是找后藤老师,因为是要商量休学的事情,当然是找您啊。”

后藤一听,瞪大了眼睛。

“休学?休学要干什么?”

“大概是去工作。”

“是你煽动他的?”

“怎么可能?是他自己决定的。”

“是吗?”后藤压低了声音。

“我班级里的空位子越来越多了。”

广濑没说话,于是后藤便问道。

“倒是你看了没有?”

广濑不解地抬起头来,后藤挑了挑眉说。

“今天早上上市的周刊有高里的报导。虽然没有直接将他的名字给曝光。”

“是吗……”

广濑陷入沉思当中。

※※※

预备铃响了,后藤出去参加朝会。回来的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

“二十六。如何,很惊人的出席率吧?”

“二十六个人出席吗?”

“是呀!隔了一个假日,大家的心情大概比较平静一点了吧?唉,真是可喜可贺啊。”

“班上的状况如何?”

后藤又露出复杂的表情。

“大致上跟平常一样。高里跟以前一个样,其他的人也跟发生事件之前没什么两样。总之,就是一副‘躲得越远越好,不关我的事情。’的样子。”

广濑不解地歪着头。

“跟平常完全一样吗?”

“或许多少有点不同吧。因为当我打开教室门的时候,看到两三个从高里的桌边离开。”

广濑心头掠过一阵骚动。

“不会吧?”

后藤摇摇头。

“不像是吵架的样子,在我的感觉好象是在闲聊。”

广濑心里很纳闷。

“闲聊?跟高里?”

“不要问我。待会儿你自己问不就知道了?总之,在我看来是非常平和的气氛。”

广濑陷入思索当中。他觉得事有蹊跷。那种感觉就好像在一场被认为是高难度的考试当中看到简单到可笑的试卷一样。

“对了,高里的家那边有联络吗?”

后藤问道,广濑摇摇头。

“没有。高里昨天企图跟他们联络,可是好像没人在。”

“嗯。”后藤低吟了一声。

“昨天高里的弟弟就读的学校有打电话到我家来。说他弟弟星期五、星期六都无故缺席。他们想问我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啊?”

“听说他父亲也连续两天无故旷职。后来好像是同事想起他们家次子就读的学校,才打去询问的,结果得到的答案是孩子也无故旷课。有人想跟他们联络,可是人好像也不在家,所以才打电话到我这里来。”

广濑突然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本来以为他家人不接电话是因为不在家。那个母亲说过,他们都得关着雨帘过日子。广濑一直以为他们一定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刻意不跟外界接触的。但是,难道连父亲也不上班了?

“放学后我去看看。”

广濑说完,后藤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打算放学之前都待在这里吗?”

“上课期间离不开学校啊,因为大门前有那么多媒体守候着。反正我也想送高里回去,就顺便去看看。”

※※※

午休时间到准备室来的桥上等人一看到广濑就楞住了。

“广濑先生为什么在这里?”

最先开口的是桥上,广濑只好露出苦笑。

“人家还特别为你开了饯别会,真是不懂得感激的家伙。”

“就是嘛!我还沉浸在‘啊,打开这扇门再也看不到广濑老师的身影了。’的感伤情绪当中呢。”

广濑轻轻地戳了惺惺作态的野末一下。

“我是一大早来学校办一点杂事的,却因为外头那些鬣狗而没办法离开。”

“啊,原来如此。”

野末轻轻击了一下掌,然后说道。

“我上、放学时都会被他们逮住。他们好像还打电话到筑城学长家呢!一直问——把T同学摔落的意外经过告诉我吧!而且还打了三次之多喔!”

广濑苦笑着。

“要我告诉你他们打了多少次电话到因为可疑的意外而受伤的实习老师A的家里吗?”

桥上对他投以怜悯的目光。

“……真是不幸啊。”

野末把身子往前探。

“难道你家门外有人监视?”

“星期六、日外面始终有二、三个人守着。”

“哇!太不幸了……”

正说着的当儿,一个难得一见的人出现了。

“咦?老师怎么会在这儿?”

是筑城。

桥上拉出一张折叠椅给他。

“筑城,好久不见了。还好吗?”

“啊,还好啦。”

他坐到桥上为他张罗的椅子上。野末在他面前放了一个倒了咖啡的烧杯。

“这真是好久没有享受到的服务啊。”

“Thankyou。”筑城说完回头看着广濑。

“高里来上课了。”

“好像吧!”广濑暧昧地点点头。野末又把身子往前探。

“终于出现啦?什么感觉?”

“奇怪的感觉。”

筑城觉得无趣似地回答道。

“奇怪?又是因为T的关系吗?”

“当然是因为高里的关系,教室里的人对高里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耶。总觉得好奇怪哦。”

广濑问道。

“今天早上后藤老师说过高里的四周聚集了几个人,是吗?”

“就是说啊。那些原本不放过高里的人一看到他就围了过去,为以前发生的事情向他道歉,整个过程就好像一出编得很可笑的偶像剧一样。”

野末又进来搅和。

“高里,以前是我们不对,大家都误会你了。我们都是好同学,对不对?——讲这样的话吗?”

筑城笑了。

“大概八九不离十了,现在可不也相亲相爱地一起去吃中饭了?人数比早上还多呢!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实在觉得不太舒服。”

广濑皱起了眉头。他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是不是因为他们察觉到T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筑城反问似地看着野末。

“那是坂田说的啦。他一直主张,T是个很特别的人,所以大家应该要尽量奉承他。上次还发表了一篇演说呢。”

野末说道,筑城厌恶地叹了一口气。

“那家伙是个怪胎。午休时间也一副跟高里特别亲密似地跑来找高里。我不认为是受到坂田的影响,不过反正看了就是觉得恶心。”

筑城说完看着野末。

“不过野末刚刚的表演倒是挺逼真的。那个样子真的就像是在奉承。”

广濑又陷入沉思当中。那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啊?他不认为坂田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是什么使他们改变态度的呢?

“对了,老师。”

野末抬起头来。

“今天周刊好像有刊出高里的报导。”

“嗯,我听说了。”

“听说星期六的运动报上还连名带姓把他报出来了。”

广濑点点头。筑城突然叫了起来。

“那会不会是坂田泄的密啊?”

所有在场的人都看着筑城。

“星期四放学后,我看到坂田跟一个看起来像记者的男人坐在餐厅里面。他好像很得意似地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我听不清楚说话的详细内容,但是有时候就可以听到‘高里’这两个字。”



高里是在放学后没有多久就到准备室来了。他先行了一个礼,然后走了过来,用很平淡的语气只说了一声“我想休学”。

后藤的态度非常淡然。

“休学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去工作。”

“有工作的地方吗?”

“没有。”

后藤投以真挚的视线。

“如果你不在乎距离远一点的话,我会帮你注意一下。既然你也准备好了,至少再忍耐一下直到九月份。”

后藤说完,高里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谢谢您。”

会谈就此结束。

※※※

回去的时候由十时开车护送。一开始广濑坚决婉拒,可是十时说,“你看看聚集在校门前面的采访媒体,不让我送,我就打电话给后藤。”广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高里家的门紧紧地关着。或许是没人在家吧?附近看不到像采访媒体的人影。广濑下车向十时道了谢,他看到安装在铁栏杆制成的邮筒。报纸从狭窄的投入口中满了出来。

高里从外面打开门闩。面对着建筑物正面的窗户都拉下了雨帘。乍看之下就像没人在家的样子。

高里按了玄关的门铃,里面没有任何回应。连按了几次,房子仍然一片死寂。

“看来好像真的不在家。”

广濑说道,高里点点头。他带着难以释怀的表情从书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锁,手摸上玻璃门。一边说着,“我回来了!”一边将门打开。

广濑之前曾经看过的玄关一片寂静,没有任何气息。放在正面的室内谢箱上的花也完全干枯了。这时候,有一股异臭突然扑鼻而来。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难闻的味道?”

广濑问道,高里也露出狐疑的表情。

“会是什么呢?”

“臭味吗?”

“嗯,好像是东西腐烂的味道。”

话声一落,高里倒吸了一口气。他畏缩地瞪大了眼睛。

“难道是……”

心跳开始像连敲的钟声般地鸣动着。广濑一脚踏进玄关,一走进屋内,那股闷闷的臭味就更明显了。

“……妈妈。”

高里打开正门的纸门后,那股臭味就更加地强烈。事情非比寻常。广濑制止了粗暴地脱掉鞋子想跑上去的高里。

“你待在这里。”

高里摇摇头,冲到三叠宽的房间里去,广濑也自行跟了上去。打开位于三叠宽房间右手边的隔扇就是走廊。里面的空气是完全静止的,散发出一股浓烈得近乎粘稠的异味。

“高里,你还是别去的好。”

广濑一把抓住急于冲向走廊的高里的手臂制止他。

“我们还是把警察叫来吧!等警察来了再说比较妥当。”

“……可是!”

脸上没了血色的高里摇了摇头。突然某处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像是抚摸榻榻米的声音。

“是什么声音?”

高里说完便侧目倾听,然后走向走廊后方。“妈妈!”他叫着。突然响起一个仿佛挥动着笨重物品的声音。广濑和高里对望了一眼,先朝着走廊走过去的是广濑。

“高里先生!您在吗?”

走廊上罩着一层薄薄的尘埃。笔直通往后面的走廊的前头持续发出声响。一踏进走廊,那股异臭就更加强烈了。即使只用嘴巴呼吸,腐臭味还是如针刺般灌入喉咙。

广濑循着声音走向后头。走廊前方不远处的一边是镶着大型玻璃的垃圾口,另一边则是纸门。那扇窗的雨帘并没有被拉下来,只是罩着窗帘。阳光隔着色彩薄淡的窗帘布射了进来。

广濑站在前头偷偷地窥探附近的房间。率先看到的是两间相连在一起的和室,看起来像是起居室。声音又从房子后面传了过来。

走到尽头,走廊的路径一分为二。右边是盥洗室,声音似乎是从左边传过来的。

左转之后,广濑把手摸上第一个房间的拉门。

“这里是?”

广濑用手帕捂住嘴巴,因此声音是模糊不清的。高里愕然地回答道,“是我父母的房间。”

广濑轻轻地打开了拉门,还来不及完全打开,就有什么东西朝着他的脸飞了过来,广濑的脚底下睬了个空。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开了个细缝的拉门之间飞了出来。瞬间广濑摆出了防御的架势,然后他看出那些成群的小虫的真面目。

“……是什么东西?”

高里问道,广濑用目光追寻着那些在他四周飞窜的昆虫。

“是苍蝇……”

里面有强烈的臭味。广濑再度慢慢地把手摸上拉门。将原先已开了个缝的门推开。一打开门,里面是一周四叠半宽的房间,对面的窗户也没有拉上雨帘。窗帘虽然拉上了,室内却仍然洒满了明亮的阳光。有放着花瓶的架子和书桌。而连接着隔壁房间的纸门半开着,里面也一样洒满了阳光。

广濑不清楚房间里的样子,不过却可以看到铺着地毯的榻榻米。地毯上沾着四散开来的可怕颜色。粗肥的苍蝇在上头盘旋着。

高里发出近似苦闷呻吟声音的惨叫声冲进房间当中。广濑瞬间想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高里站在半开的纸门前面,愕然地看着房间里面。广濑则茫茫然地看着地毯,企图从那腐朽溃烂的颜色当中看出任何端倪。

※※※

他们在房间里看到了高里双亲的尸体,在另外一个房间是找到了高里的弟弟的尸体。他们看起来都像是在睡眠中遭到突袭,死亡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正企图要从棉被当中逃走一样。无疑的他们都是横死的。

地毯上一长串的蛆将尸体蚀成了一副副的白骨。时值夏末,气温又高,腐烂的程度相当严重。然而连广濑也看得出来,那些尸体原本就没有维持人体的形态,不可能是自杀或意外。

警察把广濑叫了去。高里几乎失去意识地露出茫茫然的样子。警方前来要求高里去确认尸体,然而根本不可能认得出什么来。只在一只已经烂得像烂泥而失去了原有的形状的手上看到一枚金戒指,高里轻声地回答道,“我想那是我妈妈的结婚戒指。”

IV

他们到警察局去接受侦训。高里的家因为长时间封闭着,腐臭的味道非常强烈,根本没办法长时间待在里面。

回来时由警方开巡逻车护送。警察局四周挤满了采访媒体,一个看起来人挺好的便衣警察将他们送到停在后面的巡逻车边。他将上衣罩在低着头不发一语的高里头上,用后他对聚集在稍远处的门口前面的记者们说,“为未成年的孩子想想吧。”听起来像是充满善意,但高里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警方护送的犯人一样。

公寓前面只有两三个记者。其他的人大概都跑到警察局或高里家了吧。广濑故意被他们逮住,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高里则趁这个时候溜进屋里。

※※※

高里失神似地紧闭着嘴巴。广濑除了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之外,什么事也帮不上忙。

后藤是在天色黑了之后前来拜访的。看到前来的人是后藤,高里深深地行了一个礼。除了行礼,他仍然不发一语。

“高里,可真辛苦你了。”

后藤说道,高里还是没有声音。后藤以仿佛看着让人心痛的东西似的眼神看着高里。然后回头对广濑说。

“警方说什么时候死的?”

“警察说大概是三天前的夜晚到凌晨那段时间。”

“意外吗?”

广濑摇摇头。

“目前界定为谋杀,尸体的样子非常凄惨。”

广濑不再说什么了。他所目击到的尸体看起来就像有人出于恶意,故意把人折腾得不成人形的样子。看到尸体所造成成的冲击确实不小,与其说是尸体,其实看起来更像是用人肉拼凑而成的粗糙的黏土作品的残骸。

“有调查员说那些尸体很像是被野狗或什么动物掠食过,详细的结果有待解剖。”

“是吗?”后藤嘟哝了一声,然后搜寻着自己的腰间一带。难得穿着西装的后藤的腰际并没有毛巾。后藤憎恶似地用裤子擦了擦手。

“家人只有父母和弟弟吗?亲戚呢?”

“父母双方的亲戚好像都住得很远,高里也不是很清楚,因为似乎都没有往来。”

后藤点点头。

“葬礼呢?”

“交由警方去处理了,听说有些葬仪社和警方之间是有往来管道的。透过警方的介绍,全部都交给葬仪社去处理了。总之,解剖工作至少也要花上明天一整天的时间,守灵和葬礼的事宜最快也要到后天才能进行。”

“是吗?”后藤点点头说。

“外面相当安静呢。”

“嗯,我费了一番功夫。”

他们并不知道高里就在这里。

后藤回头看着高里。

“高里明天起请丧假吧?”

高里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我衷心地为你感到难过。你要振作一点。”

高里仍然用丝毫不带表情的点头动作回答后藤。

※※※

后藤回去之后,高里终于开口了。这个时候广濑才恍然大悟,让高里茫茫然失智的不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家人。高里问广濑,“果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广濑瞬间答不出话来。

要说加害者,高里的家人是最伤害高里的加害者。如果要受到报复,那么高里的母亲理应是第一个牺牲者。它们是不可能放过她的。它们之所以等到今天,只不过是因为某种因素使然。家人虽然是高里的敌人,但是高里需要他们。他们可以保护他,保障他最低限度的生活所需。而现在,他们已经失去必要性了——那里因为有广濑的关系。

广濑想起来了。三天前的晚上。那天晚上正是发生跳楼时间的日子。当天晚上,广濑听到了声音。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他记得自己回答了某些话,但是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什么。现在他想起来了。广濑回答——不是。

——我不是敌人。

当天晚上,高里的家人就死了。这种因缘巧合具有任何意义吗?可不可以解释成,它们接受了广濑不是敌人的事实,而高里的家人因此已经没有必要存在,所以前去加以肃清?

那么——广濑定定地看着凝视着他的高里。

——那么,国王是?

看到高里那对无助的眼神,广濑摇了摇头。

“至少不是你的责任。不管是谁下的手。”

不管犯人是不是那些东西。

“因为你是被害人。”

“……是吗?”

广濑很明确地点点头。

“高里,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高里低下了头。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他终于开始落下泪来。



第二天早上,广濑给敲门声吵醒。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松开了门链打开了门,突然眼前出现一支麦克风。

房子前面的诵道上挤满了人群。

“听说高里就在这里。”

广濑不容分说,立刻将门关上。他听到背后“让我们和高里讲话!”的喊叫声像漫天狂滔一般席卷而来。一样被吵醒的高里隔着洞开的玻璃门不安地看着这边。广濑心想,被发现了。是警方泄露的?还是其他的某个人?想必这种骚动状态将会持续一阵子吧?

电话一旦开始响起就几乎没完没了。因为按照预定计划,警方那边会打电话来,所以广濑不能把电话线拔掉,他抱着头不之所措。为了盖住外面的喧闹声,他把电视机打开,早上的大杂烩电视节目几乎清一色都在播放着同样一件事。

“孤苦无依的他目前投靠在原为实习老师的学校学长家里。”

带着深刻表情这样通报的女记者的背后便是广濑的公寓。广濑不耐地转换了频道,结果又看到自己的名字。

在尽是要对采访的电话当中,开始混杂着各种不同的电话。有大学的朋友、不是很熟识的人、还有包括后藤在内的与高中相关的人,和广濑的母亲。

广濑的母亲责怪他之所以会被卷入这样的事件当中是因为他拒绝父母亲的监督,在外面过自己的生活的关系。

“电视上播出了你打开门的样子。总而言之,你马上回家来一趟。”

“现在不行。”广濑说,于是母亲说道。

“至少把那个孩子赶出去,你根本没有必要照顾他的。竟然还被他牵连而卷入这种事件,连名字都被报出来了。”

广濑径自挂断了电话。

公寓的房东和附近的邻居也打了电话来。几乎都是来抱怨诉苦的。他们说,“我们没办法过平静的生活,想办法解决那些记者吧!”甚至也有完全不相干的人打电话来。有表示我不骂你、赶快把高里赶出去的女人,也有威胁说藏匿高里会遭天谴的男人,更有对高里表示同情、激动、疑惑、指责、弹劾的人。

也有二年六班的学生打来的电话。全都是忏悔和激动的话。

“从小他的身边就不断发生意外或死亡时间。有人说是他降祸,也因为如此,导致亲子之间的关系恶化。”

中午的电视节目中有着这样的报导。广濑关掉了电视。然而一关掉电视,他又被一股屋外的人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什么离谱的事情的不安所攫住。他忍受着这种不安一阵子,到了某种程度之后,他再也忍不住,然后又打开了电视。他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傍晚时分,附近的人前来拜访。大部分都是要求广濑想办法解决这些采访媒体的人,当中甚至有一个女人喋喋不休地骂着,自己的孩子在学校中发生意外,该不会也是因为高里的关系吧?

警方打电话来,表明解剖过程不顺利,遗体可能要到明天中午以后才能交回来。广濑打电话给葬仪社,把事情说分明,然后就关掉了电话铃声。他拉掉响铃线,让电话不再没完没了地响着。

这期间,高里一直低着头坐着,时而对广濑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可是几乎什么话都没说。

当天晚上,房子四周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对着广濑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造成您的困扰,真的很抱歉。”

广濑心想,高里只会道歉。

“不是你的关系。”

广濑说道,高里默默地摇摇头。

“造成我麻烦的不是你吧?”

高里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带着严肃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的存在终究只是个麻烦,可是我又害怕死亡。”

“高里。”

广濑语带安慰地说道,高里便露出淡淡的微笑,然后立刻又把视线垂了下去。

“我知道要是没回来就好了,至少要是能回得去就好了。”

说着他又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请原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广濑叹了一口气。他非常能理解高里的想法。这里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他该生存的世界在别的地方,所以没办法和这个世界妥协。

“你不用道歉。造成麻烦的是那些媒体和那些爱起哄的人,不是你造成的。”

广濑嘴上虽然这样说,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太没有说服力了。如果广濑不和高里扯上关系,他就不会被卷进这场纷争当中,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被解决的根本问题。广濑心想,高里一定也很自责吧?但是他万万不能就这样丢着高里不管。

冷气虽然开得很强,但是屋内的空气却又闷又沉重。广濑说,“把窗户打开一点好吗?”于是高里站了起来。他将窗帘微微拉开,打开窗户。这时一个声音弹了进来。

“你就是高里吗?”

广濑一跃而起,跑到窗边。紧临着窗外的堤防上方有一个拿着相机的男人。广濑一把抓住高里的手臂,将他从窗边拉开。连续响起几声快门的声音,广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的时候,声音又响起。

“竟然把自己的父母亲也咒死了!”

高里的脸顿时一片苍白。广濑拍拍他的肩膀,不停地拍着掩面叹息的高里的肩膀。他诅咒自己没有能力再多为高里做些什么。



隔天过了中午,遗体解剖完之后被送了回来。警方了解这个状况后,特地开了巡逻车来接人。

“知道死因了吗?”

提出这个疑问的是高里。同行的刑警歪着头说。

“这个嘛……结论好像是遭到动物袭击。我想待会儿他们会做详细的说明,不过好像说是被狗或其他什么动物所杀的。”

他不解似地说。

“可是房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动物遗留的踪迹,而且门窗都里从内部上锁的,也看不出有多大的空隙可以让那么大的生物穿进去。”

他们被带往某所大学,在那里听了负责解剖的人更详细的说明。

“从齿形可以推定下巴的大小……。从下巴的大小来看,我们只能推测出应该是比狗大很多的大型兽,譬如老虎或狮子之类的动物。”

法医教授狐疑地歪着头说。

“我请了专科的兽医来看过,可是他说不像是猫科动物的齿形,从某方面来说,比较像犬科动物的齿形。结论是没有特定的对象。现在也只有靠警方的搜查来解决问题了。”

法医也露出感觉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

遗体就这样被送到火葬场去火化,没有保持原有形体的遗体根本没有保存的必要性。高里就这样抱着三人的骨灰回到家里。

葬仪社安排了住家附近的寺庙,守灵和葬礼都在那边举行。为了配合调查工作,高里暂时不能住在家里。搭着葬仪社的车来到寺庙时,看到牌楼前有几个媒体工作者,正殿里有几名弥客等着。

弥客几乎都是从远方赶来的亲戚,看起来时真的没有什么来往,高里必须一个一个询问对方的名字和血缘关系。

到这个时候,广濑真的没有办法再为高里做什么了,他坐到正殿的角落等着,这时包括后藤在内的几个校方人员到场,会场渐渐的热闹了起来。

后藤等人到达后不久,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摩擦事件。问题在于谁来领养高里?一开始,大家都闪的远远的,拒绝领养他,可是又想起这附近的土地因为这几年的大力开发,地价正急速上升中。高里家到祖父母一代都是务农,似乎拥有许多农耕地。祖父母过世后,所有的土地不是出售就是出租。卖掉的土地应该都变成了现金,而出租的土地也可以变成金钱。这是他们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我倒是可以收养他。”他们非常节制而坚决的争闹不休。高里带着漠然的表情看着他眼前上演的丑陋的一幕。

广濑看不下去,走到院子里。夜风变得好凉爽。后藤从后面追了上来。

“真是的——真受不了。”

“是啊……”

后藤坐在钟楼旁边。

“一开始相互推诿,接着又开始争闹,你看着吧,等到他们想到那些传闻时,只怕又有的推了。”

后藤带着戏谑的口气说道,但广濑却笑不出来。

“或许吧!”

“——怎么了?怎么反倒是你伤得比较重?”

广濑没有回答。

人不是野兽。就因为不是野兽,所以才会那么不单纯,那么丑陋。

“到底是怎么了,嗯?”

“……我今天和高里一起去火葬场了。”

后藤看着广濑。

“我们一直等到遗体烧成骨灰。高里为死者哀悼,而我为遗族感到忧心。——为什么他们都可以表现得那个样子啊。”

“广濑。”后藤叹了一口气。

“外面那些人也一样,被人传闻降祸什么的,会有人觉得高兴吗?他们怎么就是搞不懂呢?如果觉得害怕,就闪得远一点就好了。大可无视这个人的存在,或者断绝往来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刻意牵扯其中呢?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呢?”

后藤没有答话。

话一旦出口,广濑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们是因为被生下来所以活着。我们不能放弃生存所以才努力的活着。我们谁也不喜欢这样啊。我们无法清楚理解别人的道理,这种人建立起来的世界让人觉得不舒服。可是现在又不能说离开就离开——”

“广濑。”

后藤带着劝慰的语气叫了一声,可是广濑没有理他。

“其实不回来倒好,可是我们却回来了。如果能回去那边多好,可是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回去。这个世界不讲道理,而且充满了恶意。我们根本没办法融入其中。”

“广濑。”

后藤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对着回头看着他的广濑露出了苦笑。

“我说广濑啊,我觉得你还是别用‘我们’这种说法比较好。”

广濑窥探着后藤的表情。

“在我看来你跟高里是很不一样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广濑皱起了眉头。

“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跟高里并没有像到可以归为一类。再我看来,你这样对高里做感情上的转移并不好。”

“后藤老师。”

“自从你跟高里扯上关系后,就渐渐的变得厌世了。至少我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

“嗯,或许吧。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不过,要是在以前,你不会这么轻易的就说自己无法融入。以前你好像对于这种事很难以启齿。”

广濑斩钉截铁的说。

“跟高里没有关系。老实说,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

后藤深深的叹了口气。

“大约是我国中的时候吧。”

顿了一会,后藤突然说道。

“有个女孩对自己的同学说自己是捡来的孩子。”

广濑听不懂后藤话中的含意,后藤对他笑笑。

“她一直坚信自己是被捡回来的,现在的父母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可是,其实她看起来跟她的父母长得很像。尽管如此,一直到毕业,她仍然坚持这种说法。”

广濑不明就里地听着,后藤看着他说。

“你听着,每个人都觉得这里并不是自己真正归宿。我想任何人都说过——我想回去。人们也会说,没有地方是我可以回去的处所。因为大家都想从这个世界逃走。”

后藤凝视着交握在膝盖上的手。

“这不是真正的世界,这不是真正的家,这不是真正的父母——”

他轻轻的顿了一下。

“你以为只要从这里逃出去,就会觉得有一个让你舒服的世界。你以为会有一个为你而准备,一切配合你的需求,享有如图画般幸福的世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的,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广濑。”

“后藤老师。”

“那是闲谈逸事,广濑。人活着的时候会觉得很痛苦,人人都想找个地方逃进去。这我懂,我明白你想逃进去的心情。这样你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我也不能说这是坏事。——可是,人必须生活在现实当中,人必须得面对现实,在某个地方找到妥协点。即便是无罪的闲谈逸事,也总得在某个地方画下休止符。”

对广濑而言,这是一段很可怕的话。

“……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个梦。”

“那个孩子也真的相信自己是被捡回来的。”

后藤说完便垂下了眼睛。

“你说过你不会憎恨别人,对不对?你说过你从来没想过某人就此消失。”

“——我是说过。”

“我觉得那是骗人的,你梦想回到那个世界,以获得心灵的慰籍,好让自己不去憎恨他人,那只是互为表里的事情而已,广濑。”

“……表里?”

广濑皱起眉头。他记得后藤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后藤点点头。

“表和里。你那个想法有另一面的含意在。我想回去,这里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们把这种想法倒过来想的话就等于是希望一切都消失。”

广濑瞪大了眼睛。

“让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全都消失。将不属于自己梦想中的世界整个消灭掉。——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后藤说完看着广濑。

“想要自己不喜欢的人消失和梦想一个没有对方存在的世界,这两件是到底有什么不同?那只是表里的不同罢了,你应该了解我得意思吧。”

“我不想了解。”广濑心里想着。“我不想了解这种道理。”广濑摇摇头。

“不是梦,我确实看到过那个地方。”

“是梦。”

后藤斩钉截铁的说,广濑便瞪着他。

“那么高里又怎么说?如果只是梦,那么那一年当中,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一年当中,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吃什么赖以维生?他回来时身高长高了又是怎么回事?”

后藤点点头。

“我不相信那个世界。我不相信魂魄不灭的说法。同样的,我也不相信神隐什么的。高里小时候失踪了,这或许是不争的事实。可是那并不是什么神隐。就现实而言,乍见之下莫名其妙的事情接二连三不断地发生。我认为高里大概只是被绑架,在被带走的地方过了一年,只是他已经记不得了。”

广濑觉得自己找到了后藤论调的漏洞。

“那么那些又是什么?待在高里身边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在高里四周的人相继死亡是出于偶然吗?”

广濑半带着夸示胜利的语气说着,后藤静静地点点头。

“广濑,就是这一点。那正是高里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尽管我的理性再怎么否定高里,但是却仍有某些部分我没办法否定。所以我说高里是个异质的人。”

“可是……”

“至于你的梦,我可以全面否定到底。我没办法证明给你看那纯粹是梦,但是你也不能证明那不是梦吧?这就是你跟高里不同的地方。不要被高里牵着走。你可以同情他,但是不要做那种认为你们是同胞的美梦。”

“美……梦……”

“我不能完全否定高里的梦。在我看来,你似乎一直紧追着那个梦不放。你让高里背负起你自己的梦想,要求高里为你证明那个世界是存在的。这样对你并不好啊,广濑。”

广濑凝视着后藤,说不出话来。

“人是污秽而卑鄙的生物。那是我们人类背负的宿命,只要生而为人,就没办法逃开这种宿命。没有人是没有自我的,没有人是没有自我欲望的。”

广濑低下了头。他心里想着,“原来这个人也不了解我啊?”

他果然不是我的同志。这个人终究只是这个世界的人而已。后藤无法理解广濑,而广濑也无法了解后藤。“好遥远的距离啊。”广濑心想。“世界为何离得那么远啊?如果能回得去的话,好想回去。回到那个开满白色花朵的乐园去——。”

“那只是表里。”后藤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想要回去?

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终究是无法了解广濑的。所以他想从这个世界消失。

——那就意味着追求死亡吗?

不是想死,是想回去。

——回去的话,那边的人是否能了解我呢?

没错。

——互为表里。

一直以为只要逃离这里,就会有一个让人觉得舒服的世界。就会有一个有人能够了解自己,一切都配合自己的世界存在。

想回去。这里不是自己的世界。因为没有人可以了解我。——消失吧。只要这样的世界消失就没有问题了。能够了解我的人在另一个世界。

——到底有哪里不同?又有什么不同?

广濑低垂着头。

泪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广濑。不要抗拒我们。”

后藤深沉的声音响起。广濑无法回答。

“人身为人这件事本身何其卑劣。”

广濑垂着头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这样自言自语道,突然间,他产生一个疑问。那是一个非常小的疑问,小到甚至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那是一种近似违和感的感觉。对什么事物有什么样的违和感?他用手抵在额头上,开始思索着。

※※※

她在深夜里醒了过来。躺在棉被里集中起意识好一会儿,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

她缓缓地眨眨眼,觉得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很不可思议的是,她已经没有睡意了。看看枕头边的闹钟,还睡不到两个小时。她转头一看,看到丈夫仰躺在旁边的棉被里。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阵子她一直睡不着。不安感总没有办法平息。今后他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那个孩子……

刚出生的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众人期盼中的长子。婆婆是一个非常严格的女人,总是严厉地要求孩子们。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那个孩子特别地冷漠。尽管如此,那个孩子还是长成一个没有特别固执,个性又非常温和的孩子。虽然聪明,但是生就率直而温和的性格。他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可以察觉出婆婆和她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只要她躲起来哭,他一定会跑来身边,用他的小手安慰她。

——都是那次的神隐的关系。

她身边只剩下差长男一岁的次子。那个时候心中有多悲叹啊?次子因为祖母的教育方式而渐渐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有着小小的狡诈,很会察言观色,更严重的是生性粗暴。然而为人父母的也不会因为这样而不加以疼爱。因为他是她亲生孩子。尽管如此,在知道那个孩子失踪时,她心里也清楚,她宁可不见的是次子。

孩子后来是回来了,但是却不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使尽各种办法想让他找回那失去的一年,然而孩子的记忆却抗拒着她。他们之间所产生的龌龊就是缘于这样的关系。一开始是次子受伤,然后隔壁家的孩子发生意外。他回来半年之后,她就觉得奇怪。不只是她,连附近的人似乎都有这样的想法。过了一年之后,这已经成了一件当地有名的传闻了。每个人都对他们白眼相向,和附近邻居之间的关系渐渐地走进死胡同。

就在那个时候,听到了所谓的降祸的传闻。那个孩子从此被排拒着,而受到欺凌的反倒是次子。当时次子和长子就读同一学年,然而却只有次子在学校里饱受欺凌。念国中时,次子被同学殴打,导致耳膜破裂。和加害者的父母碰面时,她都还来不及责问对方,对方倒是先发制人了。他们说,“因为哥哥的关系,害得很多孩子都受了伤呀。”她把怒气往肚子里吞。她不得不硬吞下去。欺负次子的孩子并没有死亡。如果真要降祸的话,最好降祸给那个欺负次子的孩子——她把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然而,长子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管是成绩或品行都比次子好。次子接受过好几次的辅导。三年级进行升学辅导时,老师建议他选择成绩最低的高中,而长子却被建议去就读近郊的明星学校。

——还会发生的。她心里想着。

还会有人因为那个孩子而死亡的。这已经是第几个人了?

当她就着躺着的姿势捂住脸时,听到枕头旁边有个小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气息。她抬头看着枕头旁边。在黑暗中,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白色的纸门,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收回视线时,她再度听到气息声。听起来和狗喘着气时的声音非常像。

她一坐而起。半转过身看着枕头旁边。现在她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粗重的吐息声了。她凝神定视,却什么都看不到。她站了起来,想去把灯点亮。当她举起一只手想摸索着找寻点灯开关时,脚却突然像被什么夹着拖拉住一样。她尖叫一声倒了下来。被夹住的脚产生脉搏似的疼痛感。

“怎么了?”

丈夫带着惺忪的声音问道。她被自己面临的问题给整个摄住注意力,根本没办法回答丈夫。

她想确认自己的伤口,却看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脚踝。这时候她才知道,疼痛感并没有和严重的伤势成正比。

她寻找自己的脚踝,视线往前一扫,只看到一片漆黑。她发出惨叫声,结果却只是痉挛般的呼气。

“什么事?”

丈夫总算睁开了眼睛,移动了身子。同一时间,黑暗中有东西蠢动,袭上丈夫从棉被底下露出来的肩膀。丈夫也发出惨叫声,从棉被中滚出来,滚到榻榻米上。一个沉沉的顿重声响起,一只手臂掉落在榻榻米上。发出将雨伞上的水滴洒落般的声音。大概是血水敲击着什么东西的声音吧?

像黑夜一样漆黑的生物在丈夫后头追着。她愕然地看着。有东西覆在丈夫身上,使得丈夫发出几度惨叫声。惨叫声一次比一次微弱,间或夹杂着咕噜咕噜,让人感到不快的声音。

那个黑影倏地一起身,她终于看到丈夫的模样了。他的腹部被撕裂,他一直很在意的大肚楠已经变成一个大洞了。然而,丈夫的身体仍然不断地痉挛着。

黑影再度面对着她。

——我早就知道。

她自言自语。

我早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那个孩子给杀了。她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我一直希望杀了那个孩子。

黑影靠了过来。她缓缓地闭上眼睛,视野完全变成一片漆黑。

或许是那团黑影压到她身上来的缘故。




第十章
第十章——



第二天,小小的正殿涌来了大批弔唁的客人,让人惊讶的是有十几个学生竟然翘了课来参加葬礼。他们全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当中并没有看到坂田。学生们笨拙地捻了香,对高里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广濑怀着难以释怀的心情看着这个原本应该让人觉得温馨的一幕。

前来弔唁的客人出奇的多。有大半的人好像甚至连高里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正殿和寺庙内到处聚集了三三两两的集团,小声地说着尖酸刻薄的流言。从他们不经意流泄出来的声音可以听出,他们纯粹只是来看看传闻中的瘟神罢了。

这是一场只有骨灰的葬礼,因此并没有出殡的仪式。当高里按照礼仪进行简短的致谢后,访客便像潮水一般纷纷要离席。就在这个时候,四周响起一个近似地鸣声的巨响。聚集在正殿的弔客们一齐望向声音的出处。只见参拜道上弥漫着冲天的尘烟。所有在场的人都发出惊叫声。

寺庙大门倒塌了。

瞬间四周引发一阵大骚动。广濑跑出正殿,朝着大门跑过去,虽然小但是外形完整的寺庙大门横倒了下来,整个崩坏了。在散乱堆积的木材和瓦片、土墙当中看到人的手脚。还有血和呻吟声以及——相机。

一看就知道等在寺庙大门前面的采访媒体都被压在底下了。抬头一看,那些运气比较好而逃过一劫的采访人员都楞楞地看着那一堆瓦砾。

“一群笨蛋!”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广濑回头一看。三个二年六班的学生聚集在涌上来的人墙附近。

“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还以为自己能平安无事吗?”

“就是说嘛!还敢播报降祸什么的新闻,真是不敢相信。”

他们偷偷摸摸地瞄着某个方向,只见高里苍白着脸站着。

站在大门前的采访媒体们开始骚动了。有人急着叫救护车,有人问是谁在控管录影带的。“那家伙果然会降祸给人。”一个男人指着高里说。于是开始响起震天价响的快门声。

高里有动作了。他跑进瓦砾堆中,开始用力地推开散落一地的东西。人墙中的几个人也赶紧加入了抢救的行列。大家拨开了瓦砾,开始将伤者拉出来。

※※※

可能是把近郊所有的救护车都叫来了吧,几辆救护车急驶而来,开始将伤者载出去。广濑叹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他在人群中寻找高里,高里被前来弔唁的学生们围在正殿附近。

广濑走过去,听到有人用温和的声音问道,“你吓了一跳吧?”

“高里,你脸色很难看耶。”

“是啊,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真是辛苦你了。我去问问哪里是可以休息的。”

一个学生说完就离开了,对着一个看着在参拜道上受了伤的人被送走的老和尚说了什么话。

广濑觉得他看穿了整件事情的诡诈之处。——他们极尽奉承之能事。

这里有一个降祸之王。他利用恐惧统治了四周的人。四周的人在某天举起推翻恐怖统治之旗。他们企图打倒国王,推翻恐怖统治。然而,国王并没有被打败。他从三楼高的高处摔下来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紧接着展开的便是肃清活动。企图推翻恐怖统治的人遭到恐怖的报复,于是他们决定追随国王。如果革命不成,那么追随便是他们仅存的唯一生路。避免惹国王不高兴,更不能惹国王发怒。绝对不能违抗对方,只要亲切以待,一切就都错不了。

广濑觉得高里好孤独。他全身上下充满了真实的孤独感。

一辆救护车鸣着响笛急驶而去。

这次事件造成九人死亡,二十几人轻重伤。仅当天的新闻一再播放着被拍下来的那一瞬间的画面。

寺庙大门突然倾倒,底下的人还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被压住了。就像用积木堆得太高的塔倒塌的一瞬间。

当天夜里,当广濑和高里回到公寓时,四周一片寂静,看不到之前那些紧追不放的记者。公寓前面的道路上充满了闲适的气氛。对面房子的墙崩毁了,上面披挂着床单遮掩。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默默地爬上公寓的楼梯,这时,广濑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麦克笔粗鲁地写着“滚出去”三个字。广濑一把撕下了纸张,用握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锁。

※※※

透过当天晚上的新闻,他们知道了公寓前面为什么没有半个人影的理由。

当寺庙大门崩塌时,广濑的公寓附近也发生了意外。一辆横冲直撞的车子冲进了一群在那边等着采访新闻的媒体工作者中,造成两人死亡,四人受伤。车子驾驶员是两个死者当中的一个,因此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会那样开车。

广濑心想,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总算是拍到了吧?

属于硬派一方的主播针对寺庙倒塌的意外和车子冲撞一事仅表示,“正在采访某个事件的工作人员不幸牺牲。”至于所谓的“某个事件”究竟是哪一个事件,相信马上就会传开来了吧。

看到新闻内容,高里的脸色变得好苍白。广濑打心底感到悲哀,这是因为他的存在所引发的巨大惨祸。到底会有多少条人命因为他而先去呢?

广濑带着和昨天之前有几分不同的怜悯之情看着高里的侧脸,然后把视线飘向半空中。

或许——广濑心想。或许它们是有意要排除敌人。他觉得这简直像是小孩子太过单纯的思考回路。这么看来,他们是不可能罢手的。明天必定还会有另一波采访媒体工作者前来,他们对高里一定比之前那批人充满了更强的敌意吧。到底会把他们怎么样?难道也加以排除吗?

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把所有的人都归为敌人吗?只要它们采用这种无止境的守护方法,便越会使高里失去生存下去的方法和场所的。

“高里。”

广濑叫着高里,高里看着他。

“趁现在去散散步吧?”

广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想明天恐怕又不能到外头去了。”



看不到月亮。没有街灯的堤防上一片漆黑。堤防外头有色泽如黑漆般沉重的泥水拍打着。

“你的祖母是什么样的人?”

广濑俯视着泥水问道。高里对广濑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难掩困惑的色彩。

——这是个陷阱。

广濑望着高里的脸喃喃自语。“是陷阱。千万不要中我的陷阱。”

他歪着头。

“我想……她是个很普通的人,有一点严格吧。”

“严格?”

“我觉得她是一个对教育非常严格的人。因为她死脑筋……。我记得她对我们拿筷子的方法、吃饭时的坐姿等之类的事情都颇有微词。”

“哦?那么严格吗?”

高里微笑了。

“祖母比我的父母还可怕。那个时候她也毫不留情地痛打了我一顿。”

广濑凝视着高里。

“你是指神隐的事?”

高里点点头。脸上露出带着几丝苦笑的笑容。他的表情让广濑感到悲哀。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快要跳入陷阱了。

“原因到底在哪里啊?我记得是……她质问,是谁把水滴在洗脸台上的?我想是为了这件事没错。弟弟说是我做的,因为我不记得我做过这种事,所以就说不是。”

“其实真正的犯人是你弟弟吧?”

高里摇摇头。

“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没看到。要是我看到谁滴了水滴,我就可以说是谁做的了。很不巧的是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所以只能说不是我。”

“好有趣的思考回路啊。”广濑心想。他难道对扬言是他做的的弟弟丝毫没有怀疑吗?

“然后呢?”

“祖母也说应该是我做的吧。她骂我,为什么就不肯老实地道歉?她把我赶到庭院去,命令我,除非我肯道歉,否则不准进屋里去。当时是二月份,天空正下着雪。”

高里微笑着说。

“天气很冷,可是我知道事情不是我做的,而且我也不能为了道歉而说谎说是自己做的。这是因为祖母常常一再告戒我说说谎是最不应该的事情。”

“……之后呢?怎么样了?”

高里还是微笑。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天气越来越冷,而且太阳也快下山了,我好想进屋里去。可是我又不能说谎。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温暖的风吹了过来。我往那边一看,就看到那只手臂。”

高里带着笑容看着广濑,脸上露出狐疑的色彩。

“……怎么了?”

“你中了陷阱了。”广濑把这句话往肚子里吞。

高里。这个在广濑面前,看起来无力而且运气不好的少年。

“你是不是讨厌祖母?”

“没有。”

高里摇摇头。

“她不是很严格吗?你一定很讨厌她吧?”

“我没有这样想过,我害怕被她骂。”

“就算因为不真实的罪过而在寒冷的冬天里被赶到庭院去也不讨厌她?至少当时你是恨祖母的吧?”

高里摇摇头。那是一个没有谎言或虚假的表情。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祖母不知道犯人是谁,而且弟弟又说是我做的,所以她只能相信弟第……”

“你不认为弟弟是真正的犯人吗?”

“为什么?弟弟说我是犯人呀。”

“就因为这样啊!你不是犯人,弟弟也没有看到你滴了水,对不对?可是他却一口咬定你就是犯人,你不认为他是为了把自己的罪过推给你吗?”

高里大吃一惊,然后问道。

“啊,这么说来——。也有这个可能哦?”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广濑叹了一口气。看不出像是演技,可是他的反应看起来反而更会让人有另一番解读。

“你不气你的弟弟吗?”

广濑低声问道,高里露出了微笑。因为他不擅于微笑,所以看起来格外真实。

“又不一定是弟弟做的——而且那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

看到他的笑容,广濑明白,猎物误入陷阱了。接下来只要盖上陷阱口就可以了。

广濑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试探性地对高里说。

“是你吧,高里?”

高里露出不懂广濑话中意思的表情,广濑再度低声说道。

“是你。”

“我……怎样?”

“是你做的。”

高里睁大了眼睛,然后皱起了眉头。

“我做了什么?”

“报复。全部是你做的。”

高里凝视着广濑的脸。眼神当中夹杂着许多不同的色彩。

“我想你是在无意识当中做的。尽管如此,这全部都是你做的。”

“……不是。”

他的声音中带有惊愕的色彩。他的表情和气息正在透露出他不明白广濑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没有错,是你加害某些人的。我想是你的潜意识想报复。而你所具有的‘力量’便付诸行动了。”

“力量?”

“如果说超能力,未免显得太陈腐了,是某种特殊的‘力量’。那股力量取代了你的意识去进行复仇。”

高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浮起悲叹的色彩。

“你讨厌你的家。你想逃往某个地方。你的潜意识动作着‘力量’,使自己消失于某个地方。那是一种大得无以复加的力量。你排除自己不喜欢的人,每当你觉得寂寞,就会呼唤慰藉。”

“不可能……是这样的。”

广濑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你不知道你拥有那种‘能力’。你的心灵某个地方憎恨着加害你的人们。”

高里没有回答。睁得老大的眼睛凝视着广濑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没能理解整个状况,只能一味地悲叹。

“人是肮脏的生物。是污秽、卑微的生物。”

就因为不是野兽,所以才那么不单纯而且卑劣。

“人的灵魂不是用光芒也不是用玻璃,而是用恶毒的自我构筑而成的。没有人能像你一样,在不憎恨任何人的情况下生存。那不是人所能做到的事情。不可能不恨的,你只是加以掩饰而已。否则,你不会不想去承认,你只是装成自己没有那种情感罢了。”

“……不是的。”

广濑正面看着高里。

“那么为什么你要从桥上口中问出筑城的名字?是因为你想报复。你想对那些提到你不想去碰触的问题的人施加报复。”

“不是的。”

高里抬眼看着广濑。

“我没有问他。我并不想问出筑城的名字。我只是觉得因为三年级的人说了那么奇怪的事情,所以我想知道是谁这样想的。”

“高里。”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

“这是欺瞒,对我是行不通的。”

同样的,广濑心中也有一个欺瞒自己的“他”。

“是真的。我心想,事情已经变成那么奇怪的传闻了吗?所以……”

“高里。”

广濑打断高里的话。

“不要再辩解了。你应该明白吧?这种事情再持续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你将会渐渐失去立足之地,同时不断增加自己的敌人罢了。而且会有更可怕的敌人出现。”

高里摇摇头。

“高里。人是不可能光靠纯白洁净过日子的。人是不能靠着为加害别人的人哭泣,为那些打人的人哀悼的方式生活的生物。”

“……请不要再说了。”

“你可以打我,也可以恨我诅咒我。只是不要再装出不知情的样子,一再逼迫着你的自我。”

高里把脸垂得低低的。

“请不要说了。”

“不要把耳朵遮起来。”

“求求您,不要再说了!”

“高里!”

“请不要再做任何事情了!”

一对真挚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广濑。

“求求您。请您不要死。”

听起来像是发出真实感情的声音。

“他是不能承认?还是不想承认?”

广濑拍拍低着头的高里的肩膀。

“……回去吧!”



当天晚上,夜深之际,后藤打了电话来,要高里明天到学校一趟。他的语气有点奇怪。“是喝醉了吗?”广濑心想。他当然没有看过后藤喝酒。

第二天,高里要求广濑陪他到学校去。这是高里第一次要求他,广濑大感惊讶,不过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来到外头,前面的路上聚集了数量多得惊人的媒体工作者。他们一看到高里就掀起一阵骚动,在他们小跑步到前来接他们的十时的车子之前,便听到了他们充满了恶意而令人头痛的咒骂声。

※※※

他们按照指示前往准备室,后藤已经在里面等着。他看到广濑便扬起眉毛,却一句话都没说。

“高里,对不起。”

“哪里……”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去一趟校长室?校长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高里看着后藤的脸,但是什么话都没说,然后回头看着广濑。

“对不起,老师,能不能请您陪我去一趟?”

“我?”

后藤发出愕然的叫声。

“喂喂,我相信校长不会有事找广濑的。”

高里看着后藤。

“我害怕。如果没有广濑老师陪着我,我不想去。”

后藤愕然地看着广濑,广濑也看着后藤。后藤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拿起电话,拨了内线,把高里所说的话传达给听电话的人。

对方似乎并没有反对。后藤透过话筒,做对方和高里之间的传话者,最后终于放下了话筒。他的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

“广濑,去吧!”

来到校长室,除了校长之外,还有教务主任和二年级的学年主任等在里面。他们好像有点不愉快似地看着高里又看看广濑,装出愁眉苦脸的表情请两人落座。

“我说高里。”

“是。”

“我先对你此次的遭遇表达我的关怀之意。今后的安身之处已经决定了吗?”

“没有。”

校长轻轻地清了一下喉咙。

“我听你的导师后藤老师说了,听说你想中途休学?”

“是的。”

校长连点了几次头,然后挤出一张看不懂代表什么意思的笑容。

“你最近也遇到了很多事情,一定不好受吧?再加上家人身亡,我想你大概也需要一段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我相信你是想找个地方好好想清楚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好让自己的心情能有全面的改变,对不对?”

广濑定定地看着校长的脸。

“只要你提出休学要求,学校随时会受理。”

广濑站了起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高里离开吗?”

教务主任瞪着广濑。

“没有人这样说吧?请你安静。”

校长吊起眼睛看着广濑,然后把视线又落回高里身上。

“你意下如何?”

高里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回去的时候我会去办好手续。”

校长很明显地露出放了一颗心的表情,然后点点头。

“没关系,不用那么急。请你到楼下去拿申请表,日后再邮寄回来。按照规定,本来是需要监护人的同意,但是以你的情况而言,监护人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是卑鄙。”广濑心里想着。他知道后藤昨晚喝醉酒的理由了。学校想把高里赶出学校。因为找不到处分他的理由,所以强迫他主动休学。校方之所以趁高里服丧期间把他叫来,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可以反对校方这么做的监护人了。以后或许会有人当他的监护人,但是到时校方已经受理了高里的休学申请。他们企图在事后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真是卑鄙的做法。

可是高里却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他表情淡然地低下头,表示他接受了。校长带着微笑假好心地给了即将离开学校的学生一番激励和训诫。广濑紧握着拳头站在一旁听着。

结束会谈,正要离开校长室时,教务主任叫住了广濑。广濑停下脚步,高里也跟着停了下来。

“广濑,请留步。——高里可以先回去了。”

教务主任说道,高里便问道。

“我不方便留下来吗?”

广濑惊讶地看着高里。教务主任则一脸困惑似地看着校长。

“总之,请你离开。”

“我不要。”

好坚定而刚毅的声音。广濑感到极度惊愕,定定地看着那张抬得老高的侧脸。

教务主任走过来,一把抓住高里的手臂。

“总之——”

“如果您要勉强我离开,我就跟媒体说是你们要求我主动休学的。”

教务主任大吃一惊,看着高里。高里脸上带着微笑。

“我也可以告诉他们,我受到威迫。”

老师们顿时都露出一脸愁容。广濑无言以对,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高里的改变只能用“不变”来形容,一点都不像原来的高里。

“广濑。”

教务主任语带苦涩地说道。

“这件事——”

“我不会说。”

广濑不屑地说道。

“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这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我曾在这里实习的事情也一样。今后我跟学校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可以吗?”

广濑看看那些猛点头的老师们,然后催促高里离开。两个人便一起离开了校长室。

离开校长室回到准备室的那段期间,广濑与其说感到愤怒,毋宁说是充满了惊愕。他差点冲口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随即又把话给吞了下去。这样的心理挣扎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在爬楼梯时他试探性地问道。

“高里,很抱歉,待会儿我必须去大学一趟。”

高里看着广濑。

“我不能一起去吗?”

“我必须去找研修会的老师谈谈不可。很抱歉……”

“求求您,请您带我去。我绝对不会妨碍到您的。”

好认真的表情。广濑了解他的意思。

——待在高里身边,安全的机率会相对提高。

(是什么时候和后藤这样讨论过这件事的?)

“求求您。”

广濑怀着深深的感慨,看着抬眼看着自己的高里。

“我说谎。”

高里瞪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说谎。”

他很难为情似地低下了头。

“高里,谢谢你。”

“……我不知道。”

高里仍然低垂着头,他喃喃地说道。

“我再怎么想也想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是我做的。我甚至不懂自己是不是其实很恨某个人,却老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不管是我做的也好,还是某个人下手的也罢,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事情的发生。可是如果是我做的,那么我应该不会做出危害自己的事情才对。如果是有人在保护我,它们也应该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所以……”

“为什么是高里?”广濑心里想着。“为什么非得由高里扛起这样的命运?”

“谢谢你。哪,我们回后藤老师那边去吧!我相信他现在一定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当中了。”



回到特别教室大楼的时候。他们在走廊上走着,广濑却听到有人呼唤他。他环视左右方,停下脚步,高里也停了下来。地点在化学实验室的前面。

“广濑。”

实验室的门开着,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好像是后藤的声音。

“后藤老师?”

“是广濑吗?对不起,请帮我一个忙。”

广濑把头探了进去。靠近运动场一侧的窗户和走廊那一侧的窗户都拉下了黑布,教室里像黑夜一般漆黑。教室的最后面有一个蹲踞的人影。

“后藤老师,您怎么了?”

就在广濑一脚踏进实验室内的时候。背后的门突然往旁边一滑关上了。

“老师!”

他听到高里不知所措的声音。

广濑感到惊慌,把手摸上镶着小小的毛玻璃的门。怎么拉怎么摇,门就是连动都不动。他听到高里在外头的呼叫声。

广濑一边继续努力地企图打开实验室的门一边环视着教室里面。教室后面的那个人影站了起来。唯一的光源只有广濑手摸着的门上小小的窗户。在那微弱的光线当中,他看不清楚那个站起来的人影是谁。

那个人影从桌子后面来到通道上,然后弯下了身体,两手趴在地板上。广濑凝视着对方,忘了要努力去试着打开门。

那个人影以四肢匍匐的姿态走在巨大的实验桌之间,慢慢靠过来。通道比四周显得更阴暗,广濑没办法看清楚那个影子,只听到赤脚步行的声音。广濑揉了揉眼睛凝视着,看起来像是黑暗的一部分的那个影子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增加了。以四只前脚和两只后脚慢慢地爬过来。微微地飘散着海水的味道。

——你的自我果然不能原谅我啊,高里?

那道影子发出静谧的声音匍匐前进。手臂的数目又增加了。每爬近一步,手臂的数目就增加一次,不知不觉当中,那个影子化身成了巨大的蜈蚣。

“如果杀了我,你就孤独一个人了。”

像蜈蚣的那个影子从通道上爬出来,距离广濑已经不到两公尺了。从小窗户透过来的光线下可以看出它浑身散发出脓血般的颜色。

“你已经无路可退了,你知道吗?”

蜈蚣突然站了起来,再也看不出一丝丝人类的样子了。广濑不自觉地把身体靠到教室的角落。那道影子一站起来,足足有两公尺那么高。他像昂起脖子的蛇一般晃动着上半身。几乎可以看到它鼻子的尖端。

那是被忽略被漠视,潜藏在水面下不断扭曲的高里的自我的形体。丑陋是理所当然的。人的身体里面都养着这么丑陋的怪物。

那个怪物一边晃动着身体一边靠过来,散发出浓厚而沉闷的海水味。它张开血脓色的下巴。在从窗户投射进来的朦胧光线下,那嘴巴内侧的齿列微弱地发着光。广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在高里家看到的那些凄惨的尸体的模样。

——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啊?

广濑非常冷静地想着。那一瞬间,它的前肢一扫而过,胸口产生一道冲击,紧接着肩膀被抓了一下,窜过一阵被挖削的疼痛感。广濑用手压住肩膀,触到一种温热的感觉。

力道从膝盖中流失,他瘫坐了下来。那个怪物和带有强烈腐臭味的海水味道一起不断逼近。广濑的视线瞪着怪物的齿列一动也不动。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阵玻璃裂碎的声音,闪光随即飞射了进来。

怪物大惊失色地停止了动作。

“老师!”

听到高里的声音,怪物蹲下身体转过身看着他。隔着他的身体,广濑看到走廊一侧的黑布不停地翻飞着。从底下射进来的白昼之光使得那个丑陋的身体瞬间浮现了上来,在黑布落下来的同时,它又恢复成原先漆黑的影子。

瞬间,怪物的身影在广濑刚刚被光线刺激过的视野中再度复苏。隔着怪物可以看到高里。

“请你住手!”

一个强悍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蹲下身体的那个怪物将无数只的手趴在地上,往旁边逃窜。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广濑的视野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朝着那个怪物投以强烈视线的高里。

“这个人不是我的敌人!请你住手!”

那个怪物退了下去,缩起了身体,垂下了头。它的动作就像遭到斥骂的狗垂头丧气般的滑稽。

“你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是我的什么?”

怪物的身体缩得更小了。黑影子的大小不断缩小,渐渐变成了某种动物的影子。

“如果一切都是为了我,那么你们比任何人都应该受罚!”

高里看着广濑,跑了过去。

“您没事吧?”

“……嗯。”

广濑回答道,视线仍然定定地看着那道黑影。那道影子现在已经完全像一只狗了。

“我们……”

突然那个影子开口说话。高里回头看着。

“有保护您的责任。”

好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影子缩得更小了。

“……责任?”

“我们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的。”

“什么意思?”

“因为……就是这样……被规定的。”

“哗啦啦!”响起有什么东西崩散了的声音。影子现在连个婴儿的大小都不到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哗啦!”只有这个声音回答高里。再也看不到任何身影了。

教室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高里?”

这次如假包换是后藤的声音。

※※※

教室的门很轻松地就被打开了。走廊上聚集了包括后藤在内,将近十名的老师。在明亮的光线下一看,高里身上有无数的割伤。教室里靠近走廊一侧的窗户是木框制的,其中一扇毁损了。走廊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张椅子倒在地上。

后藤对四周的人说,这里交给我就好了。广濑把手从碎裂的窗户伸进去,翻起黑布一看,教室里已经看不到任何异常的状况了。



“我听到化学实验室的门打开的声音。”

后藤带着困惑的表情说道。地点在学校附近的医院候诊室里。

“我探头一看,刚好看到高里脸色大变,拿出一张椅子。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被关在隔壁的实验室里。所以我就跟高里一起跑过去。门确实是打不开。还来不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高里就打破了窗户,跳了进去,我本来想跟着进去,他却叫我不要去。他脸上的表情好险恶,被他这么一喝,连平常自认大胆的我也不免退缩了。”

“哦……”

“而且高里一走进去之后,里面就变得鸦雀无声。我想翻开黑布看看里面却动不了它。只是一块黑布耶,可是当时却像铁做的一样动也不动。我只有站在走廊上等着。不然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语气中带有辩解的味道,广濑笑了。胸膛一扯动,就窜过一阵被火灼烧似的痛感。缝合时打的麻醉剂药效应该还在的,可是广濑却觉得没有任何作用,锁骨下方的伤和肩膀受的伤相当深,不过还没有深达骨头。伤口看起来像是被锐利的刀刃所伤,因此广濑迫不得已只好说是撞到玻璃窗被割伤了,老医生似乎接受了这种说法。或许是因为他是和真的被玻璃割伤的高里一起就医的关系。

治疗之后回到学校,他们一起接受了教务主任的询问,广濑只说自己被关进实验室,他不认为有必要多做说明。

结束了这场纷纷扰扰时,刚好午休时间到。因为十时表示等结束午休的会议之后要送他们回去,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广濑和高里便一起回到准备室,结果没看到后藤,反而有四个学生在里面。

“后藤老师呢?”

“开会。老师,听说你又受伤了?”

野末看着广濑。广濑稍稍打开后藤借给他的白衣服给他看。

“缝过啊?”

“看来有一段时间不能去泡温泉咯?”

“嗯。”

野末一边说着一边瞄着高里,其他人也一样。只有筑城一只用冷冷的视线看着高里。高里淡然地承受了众人这样的视线。

“对了……”

杉崎说。

“老师,你听说了吗?坂田学长发生意外了。”

广濑瞪大了眼睛看着杉崎。

“你说什么?”

后藤没有提起这件事。

“昨天早上。他从地下铁的月台上掉下去,被驶进月台的电车给撞上了。”

广濑知道自己脸上的血色瞬间消退了。

“他好象打算翘课跑到什么地方去。事情就发生在途中。地下铁刚好慢慢驶进来,所以他捡回了一条命,不过听说受了重伤,还在昏迷当中。”

——不是高里。

广濑愕然地回头看着高里,定定地看着他那因为惊讶而瞪大了眼睛的苍白的脸。

那跟高里的自我无关。是具有不同意志的生物做的。

“对不起……”

高里满脸讶异地看着广濑。

“不是你。对不起。”

“……为什么坂田他……”

高里喃喃说着。

“不是真正的意外吗?”

广濑摇摇头。

“是报复。我想准错不了。”

“……没有理由。”

高里一脸困惑。

“报复是只要小小的理由就可以进行的,但是坂田完全没有理由啊。”

坂田为什么受到报复?乍看之下,他是高里的同志。坂田会受到报复的理由,广濑怎么想都只能想到一个。

野末叫了起来。

“会不会是因为他泄漏秘密?”

说着他看着筑城。

“秘密?”

高里看着筑城。广濑问筑城。

“筑城,你把那件事告诉高里了吗?”

“没有。”

筑城僵着脸摇摇头。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不能宣传关于高里的任何事情。”

高里看着广濑。

“把关于你的事情泄漏给记者的可能是坂田。”

高里瞪大了眼睛。

“这可能是事实吧?否则坂田没有理由受到惩罚。把你的藏身之处泄漏出去的可能也是他。——不是你。你并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事情。”

广濑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先前怀疑你。”

高里缓缓地摇摇头,一副好像没办法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兜在一起似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准备室的门。

一打开门,竟然有十几个学生站在门外。大部分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但是也有几个别班的人。

“……怎么了?”

站在前面的六班学生开口说道。

“我们听说高里在这里。”

“嗯,是啊……”

广濑指指里面。高里不解地歪着头看着这边。

“广濑老师,听说您受伤,是真的吗?”

今天早上离开家时所穿的衣服已经没办法再穿了。所以他直接在绑着绷带的身体外头罩着白衣。绷带清晰可见,所以广濑只好老实地点点头。

学生当中顿时掀起一阵漫骂声。在准备室里的高里等人都站了起来。

“为什么?”

当中一个人指着高里说。

“是广濑把你藏起来的,不是吗?坂田不也是你的同志吗?为什么还要降祸给他们?”

另一个人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眼中带泪。

“杀自己的父母、杀自己的同伴,你到底要我们怎么办?”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敌人或同志,对不对?总之,你什么人都可以伤害吗?你心血来潮就杀人,对不对?”

漫骂声像惨叫声一般轰然作响。

他们表示服从,企图避免再被降祸。他们对灾神极尽逢迎诌媚之能事,以求自保。最具代表性的——不管当事人有何企图——便是坂田,而坂田却被肃清了。一向保护高里的广濑也被肃清了。连原本应该也是同志的家人都被肃清了。

“等一下!这是误会!”

广濑遭到袭击是有理由的。而坂田也不尽然是完全善良的人。至于家人则根本不是高里的同伴。

“镇定下来!”

广濑大吼一声,顿时伤口像烧灼般地刺痛着。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身体。一伙人见状反而更火冒三丈。看到他们来势汹汹的样子,广濑突然两手一张,挡住了门。

“高里,快逃!”

站在最前面的学生冲撞着广濑。广濑经不起一撞,整个人倒了下来。他现在的身体根本使不出什么力气。

“住手!”

桥上用力一吼。

“你们知不知道做这种事会有什么下场?”

“知道!”有人大叫。

“如果他不分敌人还是同志照杀不误,那我们当他的敌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只要高里不在——”

桥上抓起桌上的广口瓶用力一丢。撞击在窗户上的广口瓶撞到了窗框,窗玻璃应声碎裂,广口瓶也碎成一地。尖锐的碎裂声使得冲进准备室的学生们顿时停止了动作。

“只要高里不在又怎样?”

桥上环视着那些学生。

“你们想怎样?说啊?”

准备室里原本激动的情绪瞬间冷却了。

“难道你们想杀了高里?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睡得高枕无忧吗?睡在感化院或少年观护所里吗?”

“你是高里的同伴吗?”

有人问道,桥上笑了笑。

“我只是讨厌笨蛋。”

“……你给我记住。”

“我会记住,因为我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学生们看看站在墙边的高里,又看看桥上。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复杂的色彩。

在纷争白热化的当儿,高里开口了。

“我休学了。”

顿时所有的人都看向高里。

“我要休学,我今天是来办手续的。”

一阵绝对的静默,然后有人突然笑了起来。歇斯底里的笑声感染了周遭其他的人。他们兀自不停地笑着,直到因为这一阵骚动而跑过来看个究竟的老师到达之前。



当十时的车将他们送到公寓前面的时候,等着他们的人更多了。他们推开了拿着麦克风涌上来的人群,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楼梯处。当他们跑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那些人并没有跟了上来,但是相对的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些石块。胡桃般大小的石块在通道上弹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前贴了一张大纸。

写着“劝告”两个字的纸上用细细的字体写了满满一大篇。广濑伸出手想要撕掉那张纸,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石块飞了过来,前后响起漫骂声。广濑只好放弃撕掉纸张的念头,逃进了屋里。

从三点开始播放的闲谈节目也清一色地在讨论这件事。高里是敌人的共识似乎逐渐在媒体之间形成。报导事件的每一个主播都用毫不留情的语气批判着。

“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广濑看着摊开素描簿的高里。如果被媒体贴上敌人的标签,迟早会成为人类的敌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失去了监护人,失去了学籍。他还能找到可以让他工作的地方吗?什么时候这场骚动才会平息?人们才会忘掉这件事呢?

广濑看着高里。他的画笔在素描簿上滑移着。就如第一次看高里画画时一样,他凝视着画面,然而现在的感觉跟当时看到的静谧和真挚却有着天壤之别。他知道有事情严重地干扰了高里的心情。

画在纸上的“岩石迷宫”涂了绿色的颜色。是深绿色的,就像张满了青苔一样的奇岩。高里快速地涂着颜色,陷入沉思当中。他定定地看着画面,一直微微地歪着头。

“——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尽管如此,这项作业对高里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广濑轻轻地微笑着,然后突然袭上一股不安。眼前的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啊?袭击广濑的影子说自己有保护高里的责任。报复不是出于高里的意志,也不是他潜意识的作为。异形以异形的理论保护着高里。可是,它们为什么背负着保护高里的责任呢?而它们又是什么来历呢?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他想起之前那个声音。所谓的“国王”是什么?指的是高里吗?既然如此,为什么高里会被称为“国王”?

“高里。”

广濑呼唤高里,他便抬起头来。

“有人称你为王,你会想到什么?”

“……王吗?”

高里复诵着这个字,然后微微露出沉思的样子。

“泰王。”

广濑支起身体。伤口窜过剧烈的疼痛感。

“泰王?是什么东西?”

高里不知所措似地摇摇头。

“我不是……很清楚。”

“怎么写?”

“安泰的‘泰’……”

——泰王。广濑在口中喃喃念着。

“泰王是名字吗?还是称号?”

高里很讶异地皱起眉头,看着画面的深处。好像拼命在找什么东西,眼神游移着。

“那跟失去的记忆有关系吗?”

“……我想是有。”

“既然你记得,可是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意义深远的字眼咯?你还想得起其他什么事情吗?任何事情都好。”

高里摇摇头。

“我不知道。”

“当这是个联想游戏还了。”

广濑将手边的纸拉过来。

“我们之前在讨论蓬山时也一样。你对语言的记忆比绘画式的形体深刻。你试着把想到的字眼列出来。”

“可是。”

“那不想王也没关系。—一对了,神隐。要是有人提到神隐,你会联想到什么?”

“记忆。”

广濑快速地写下了那几个字。

“然后呢?”

“暧昧。不安。事件。异端。异邦。异境。丧失。……手臂。骚动——”

“麒麟。”

“麒麟的画。祥兆。角瑞、角、孔子、转变、选定、王、契约。”

孔子在野外发现了麒麟的尸体,哭着说“道穷矣。”到这部分广濑还可以理解,之后那些字真的就是一连串意义不明的联想了。

“……那是什么?”

高里摇摇头。

“我不知道,只是把想到的说出来而已……”

“唔。”广濑点点头继续说道。

“白汕子。”

“水、女人、守护、使船舶失事的怪物。”

广潭皱起眉头。

“你是指跟水有关系的女妖怪吗?”

问完问题之后,广濑不禁瞪大了眼睛。

——高里叫她什么?

广濑搜寻着记忆。那是妖精的名字。海中妖精的名字。没错。塞仁。抓到塞仁,然后为她取了个名字。那是什么名字啊——。

高里自己也感到愕然似地喃喃说道。

“慕而甘。”

那个女人就叫白汕子吗?

“老师,这个——”

广濑制止他。

“没关系,继续。——蓬山。”

高里闭上眼睛。

“奇岩、罗莱马、圭亚那、故乡……、树、蓬庐……宫。”

广濑将备忘纸递给他。高里在上面写了“蓬庐宫”三个字。

“——王。”

高里立刻回答道。

“泰王。”

然后闭上眼睛。

“契约、麒麟、十二王。”

“十二王?”

不知道为什么,高里竟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十二国还有十二王。”

说着,他看着广濑。

“泰王是一个称号。是戴极国之王泰王。”

说着高里写下来了“戴极国”几个字。广濑凝视着那几个字。

“然后呢?”

高里捂着脸。

“我不知道。再也想不出来了……”

广濑看着备忘纸。高里失去的记忆。一年的片段。他七年前发生过神隐事件,然后——广濑想着,不禁在心里苦笑。好个愚蠢的想像啊!可是,既然怪物都真正存在了,那么任何愚蠢的事情都应该是可以接受的。

高里七年前有过神隐的经历,然后在某个异世界度过了一年。那里有十二国,有十二王。泰王是其中之一,王和麒麟以“契约”之说而结合在一起。在奇岩连绵的蓬山里有蓬庐宫。

广濑看着把脸趴在炕桌上面的高里。

——你就是泰王。

如果白汕子就是那个女人的话,那么麒麟就是那头怪物吧?麒麟不是说过“有责任”吗?如果这是“契约”的内容,那么基于契约而受到保护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王。

可是为什么广濑就是说不出那句话?

广濑无法分析自己的心情,不禁感到很狼狈。高里想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只要是跟过去有关的情报,不管任何情报他一定都想要吧?可是自己为什么就是没办法跟他说呢?

广濑感到困惑,可是仍然没办法告诉高里自己心里的这个想法。

※※※

他站在温暖的深夜里。三更半夜,街头上聚集了许多人群。位于他附近的挂着蓝色床单的围墙下方供放着某人摆置的花束。

他们每个人都怀着愤怒的心情看着眼前的公寓。尤其是他更是满怀着怨恨看着漆黑的窗户。他的朋友被压在寺庙大门底下死了。“无法原谅。”他心里想着。那个乍看之下无害而且温和的孩子,使用怪异的力量为四周带来恐惧的君临天下的少年。

他绝对不允许那个少年在没有受到任何制裁的情况下继续生存下去。正义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

他是正义的代言人,携带着比剑更强大的武器。恶行必须被公开、被弹劾。因此,人们有报导的自由,而那个孩子却使用肮脏的手段妨碍了这个权利。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点了一根烟。将打火机放回口袋时,他看到一个站在人群之外的摄影师摇摇晃晃地走进后面的巷子。

他心想,“他累了。这里的每个人都累了。”

他一边抖落烟灰一边凝视着二楼的窗户。面对着大马路的窗户旁边有一扇门。门上有白色的东西,那是公寓的居民所贴的。在场的人都知道贴这张纸的人是谁,但是没有人想刻意加以报导。他知道丢石块的是他现在所靠着的这道墙对面那户人家的父亲。可是他并不打算把这个事实告诉那个少年。

他将抽得只剩烟屁股的香烟丢到脚边,用脚尖踩熄。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左右方,不知不觉当中,原本聚集在一起有六个之多的人已经减少了一半。“没耐心的人真多。”他在心里嘟哝着。他打算在这里彻夜守候,明天早上有人会来换班。在那之前,他必须在这里监视,以防那个少年逃离这里。

站在附近的男人走进旁边的门内。他看到那个男人进门时的样子。在朦胧的光线下,他看起来就像被拉进门里一样。

“大概是去小便吧?真是个没教养的人。”他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他把背靠在墙上,瘫坐下来。腰和腿都隐隐作痛。他坐在那边,点起了第二根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持续不断的窃窃私语声已经停止了。

某个地方传来经过压抑之后发出的声音。他转头看着声音的来处,刚好看到一个杂志记者进入巷子里。他看到那个记者躲在巷子里小便。似有若无的风将一股令人不悦的味道飘送过来。是河口的烂泥巴的味道吧,闻起来有点像血的味道。

他茫茫然地看着公寓,一口一口慢慢地抽着烟。当连烟屁股都烧成灰时,他将滤嘴按熄在柏油地上。这时候,他觉得好像听到细微的惨叫声,他赶紧看看左右方。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深夜的路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站起来,朝着左右方各走了两三步。伸长身体,确认左右边的道路,但是他看不到其他人。进入梦乡的房子像废墟一样罗列着。他想去找走进门内的那个男人。他已经去了很久了。要是跑到人家院子里去睡觉的话,恐怕又有人要提出抗议了。

正当要举步前行时,他听到有声音响起,而且这次的声音就在附近。是床单飘动的声音。他凝视着床单。有东西在挂在墙上的蓝色床单的内侧骚动。在他定定地看着的当儿,蠕动静止了,恢复了原来的静谧。

他走近床单,那只是一条挂在围墙缺口处的床单。他轻轻地翻开沉重的床单的一角,这时候他才发现摆在他脚边的花束不是菊花,是金盏花。

——是老婆婆供奉在佛坛上的花。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歪着嘴巴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拉起床单的一边。墙上大开的洞穴形成一个黑压压的形状。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广濑早上被巡逻车的声音给吵醒,公寓前面就可以听到巡逻车尖锐的警笛声。广濑一起身,高里可能也跟着醒了,同时也爬了起来。两人皱着眉头相对而视。房间当中还是一片阴暗。

广濑起身前往厨房去探个究竟。他将窗子开了个小小的缝隙,窥视着外面的景象。巡逻车就停在公寓前面,几个人影不停地来来往往穿梭。

“……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广濑有那么一瞬间想到外面去看看,可是一想到又会被媒体包围住就觉得不耐,便打消了念头。人群从四处零星聚集而来。骚动和尖叫声想起。“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广濑心里想着。

仔细一看,外面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潮。一些爱看热闹的人几次抬头看着公寓。隐约可以听到片断的讲话声。

“死亡……六个……记者。”

广濑听到人群中传来的声音,脸色一阵铁青。他赶紧关上了窗户。高里又露出不安的表情。

“……又发生什么事情吗?”

广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摇摇头。

“我不知道,待会儿应该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时间还早,再睡一下吧!”

广濑说道,高里便毫不怀疑地又躺了下来。有一阵子他好像感到极度不安似的不停地翻身,但是过了一会儿便开始传出轻轻的鼻息声。也许是累了吧?他被迫面对的压力也太沉重了。

广濑也一样。可能是有点发烧吧?身体觉得有点慵懒。冰冷的地板的触感让他觉得好舒服。广濑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感受着那种冰凉的感觉。

不到一个小时,整栋公寓都喧闹了起来。紧接着就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广濑站起来,将门开了个缝隙窥视着。外头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官。

“请开门。”

警官用高压的语气说道。广濑默默地松开了门链。中年警官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环视着屋内。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广濑问道,警官带着淡漠的视线看着他。

“记者被杀了,有六个人。”

广濑倒吸了一口气。他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从警官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难免还是产生强烈的冲击。从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醒了过来。

“昨晚又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

“没有。”广濑摇摇头,警官便把视线投向高里。

“你呢?”

“……没有。”

“是吗?”警官说着便转身要离去。离开房间之际,他回头看着广濑他们。

“如果想起什么,请告诉我。”

说完之后又露出一个隐含着险恶的笑容。

“自首也可以。”

广濑还来不及说什么,警官就将门关上了。广濑用颤抖的手锁上了门锁。

不到半个小时,外面开始涌起一阵骚动。屋内的两人紧闭着玻璃门靠在一起,这时外面的喧哗声渐渐地变大,又过了一个小时,有人敲着门,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用蛮力槌打着门。

“出来!出来把话说清楚!”

听到人们的怒骂声,高里全身僵硬了,骂声一落,公寓前便开始响起众人漫天的咒骂声。

他们从晨间新闻了解到详细的情况。

六名深夜守在公寓前面的记者被杀了。他们看起来全都像是被狗之类的猛兽袭击。据悉由于高里家发生过类似的案件,警方和卫生所合作,开始捕捉野狗。

凄惨的尸体仿佛历历在目。要是当时高里没有加以阻止的话,恐怕广濑也会跟他们落得一样的下场吧?广濑光是想像那幅画面就觉得全身窜起一股恶意。

播报员的语气比昨天更加险恶。广濑担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说出猎捕魔鬼之类的话,立即关掉了电视。

执拗的敲门声仍然没有中断。有人粗暴地敲打着大门和窗户上,重击着梳理台前面的窗户。人们大声的批判着,时而有人大叫出来!

不到中午,开始有人丢掷石块。有什么东西撞击在大门和窗户上,发出坚硬的声音,之后有一颗拳头一般大小的石头打破窗户飞了进来。厨房的地板上散了一地的石头。当中也有包着纸条打的石头,其中一张上面写着:“消失吧!”看过这张纸条之后,广濑已经不想再看其它的了。

过了一会儿,石头已经不是从建筑物底下飞上来了,而是从通道上投掷进来。几块石头打破了玻璃门,飞到他们的膝盖前面来,广濑再也受不了,拿起话筒,电话线可能被剪断了。

很快地就有石头从堤防那边丢进来。隐隐约约也可以听到漫骂声从那边传过来。面向阳台的窗玻璃被打破之后,石头便接二连三地飞了进来。广濑带着高里躲进浴室。两人就这样一边听着不断响起的捣毁声,一边不发一语地蹲踞在里面。

警察是在十二点半左右的时候赶了过来。广濑把门打开一看,一个面熟的男人站着门外。

他想起来,是当初去领遗体时前来接他们的那个刑警。

他们被带到警署去,以集体暴力事件的被害人的身份在里面接受询问。填写文件时,后藤带着十时一起跑来了。

“广濑,你没事吧?”

一走进他们坐着的小房间里,后藤就大声问道,广濑竖起手指头抵在嘴边。他用视线指指窗边的椅子。高里正靠在窗框上打着盹儿。

“身体状况还好吧?”

十时小声地问道。

“大概很累吧,遇到那么多事情,太辛苦了。”

两人都点点头,后藤走进窗边,俯视着高里。

“领养人决定了吗?”

“不知道。现在不是去搞清楚这种事情的时候,因为那些亲戚都回去了。我在想,或许他们根本都打迷糊战。”

后藤俯视着高里喃喃说道。

“以后这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广濑没有回答。

高里看新闻的时候,轻声说道,“明明叫你们住手了。”那些东西似乎不把高里的意思放在心上,只是一心一意尽自己的责任。

“至少让亲戚把他领养走,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连名字都改掉就好了,可是……难道这样也没办法改变现状吗?”

只要有那些东西在,不管高里跑到什么地方去,相信它们都会紧紧跟随着,企图完成它们的任务。果真如此的话,那么高里的未来就没有光明可言了。

广濑回想起当初的想法。必须将它们和高里分开来。这个想法于今更加笃定,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

后藤叹了一口气,然后回头看着广濑,用视线指指十时。

“十时先生说愿意把房子借给你们,暂时到那边去躲一阵子吧!”

广濑抬眼看着十时。

“……不好意思。”

他露出天真的微笑。

“没关系,请你们尽管去住。倒是你们需要一些随身物品吧?只要你们告诉我,我可以去帮你们带出来。”

“可是十时老师……”

他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后藤笑着眨着一只眼睛。

广濑对着十时深深地低下了头。他为明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是有人愿意伸出援手一事衷心感到欣慰。



十时的房间是一间位于新市镇靠海地区的单房公寓。

十时将他们送到公寓之后,简单地说明了一格房间里的设备和附近的地理环境,在离开之前,甚至还帮广濑换了绷带。

“真的很抱歉。”

广濑和高里异口同声地说道,十时不禁大笑。

“我把电话设定成没人接听,请不用担心。”

“谢谢您。”

“如果衣服或什么东西不够用的话,到那边找找看,不用客气。”

“可是……”

“别担心,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十时说着挺起胸来。他对着深深地低头致谢的广濑他们笑了笑,便离开了公寓。

这是一间明亮,感觉很舒服的房间。位于八层楼建筑的四楼,从宽广的阳台上可以看到海。广濑将窗户大大地敞开来。这一阵子老是过着紧闭着窗户和窗帘的日子,因此感觉格外地舒畅。从暮色低垂的海面上吹过来的风非常凉爽,夏天就要结束了。

“真是太好了呀,高里。”

广濑说道,高里便带着淡淡的微笑点点头。他站在阳台上定定地俯视着眼前一片汪洋。今天从一早开始,他就不太讲话。一想到他可能很在意又增加了死者的事,广濑心头就一阵刺痛。广濑勉强装出开朗的声音。

“住在这里就可以好好吃顿饭了。等天色暗下来之后,我们出去吃饭,顺便散个步吧?”

广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电视,正在播放六点整的新闻。在寺庙大门倒塌事件中受伤住院的一个杂志记者死了。

一打开报纸就看到坂田死亡的消息。“真的死了啊?”广濑暗自忖道。他虽然不是广濑喜欢的类型的人,但是知道他死亡的消息毕竟还是让人感到痛心。

“坂田……死了啊?”

广濑抬头一看,看到高里也探头看着报纸。

“好像吧。”

广濑没来由地想算算自从他实习之后累计的死亡人数,随即觉得可笑,便打消了念头。到底一共有多少人被他们所杀啊?包含过去的所有人在内,相信一定是个很大的数目。

广濑突然想到一件事,试探性地问高里。

“高里,你说你从小就可以感受到它们的气息,对不对?那是从神隐之前就有的吗?”

高里略微想了一下。

“……我不是记得很清楚,不过我想大概是之后吧?”

“我想是的。”

“那是怎么回事?”

广濑将报纸褶起来。

“难道它们从那边跟过来的?慕而甘就是白汕子吗?那是你第一次看到那只手臂,对不对?你在那边被附身了。”

高里很感困惑地垂下了视线。

失去的一年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高里为什么会被带进那个世界,和那些人扯上关系的呢?还有,高里又为什么回来了呢?那些人为什么跟着高里回来呢?疑问多得像永无止境一样,然而,除非高里的记忆恢复,否则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解答。

“我到底是什么人啊?”

高里落寞地说道,广濑不禁低下了头。他还是说不出口。他无法对高里说,你应该就是泰王。

“为什么我会被叫去呢?”

高里仿佛追溯着广濑的思绪似地喃喃说道。

“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啊?我为什么会回来?是出于我个人的意志?还是出于某个人的意志……”

说完高里看着广濑。

“我本来是属于哪一边的人啊?”

不知何故,广濑显得非常狼狈。

“当然是这边的人。”

广濑惊慌失措地说道,高里一听,垂下了视线。

“……是吗?”

“那还用说?你并不是特别的人,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只是在偶然的机缘下误入那个世界或许是被它们所牵引,结果被迫背负这些灾厄罢了。”

广濑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可是高里似乎并不能接受这种说词。

“如果能回想起更多的话……”

他喃喃说道。

“至少如果能够想出回去的方法的话。”

广濑没有回答他。

※※※

他们等天色暗了之后便出门去吃饭,回程中一路散步到海边去。走到地方花不到十分钟的教程。这一带和广濑那靠近河口的房间周边不一样,海水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脏。堤防下方有一块面积大得堪称为沙滩的地方。形状宛如剪落的指甲一般纤细的月牙映在几近黑色的水面上。

“你去过的国度到底在哪里啊?”

一边在沙滩上走着,广濑一边问道,高里狐疑地歪着头。

“那些东西本来就是那边的生物吧?当你回来时,它们是基于什么理由一起跟来的?它们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是它自己说的,所以应该错不了吧?”

高里没有回答。

“忠于职务固然好,但是未免有点忠实过度了吧?尤其最近……”

广濑带着苦笑说道,高里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高里皱起了眉头,很认真地思索着某件事。

“……您不觉得升级了。”

“啊?”

“岩木、班上的人、采访的人、……我觉得最近报复的手段越来越严苛了……”

广濑张大了眼睛。

“说得也是……”

或许应该是不择手段吧?尽管高里四周发生了很多不祥的事情,但是每一件事乍看之下都像是单纯的意外。五反田不是也说过吗,他说这是一种警告。然而最近它们的做法已经超越警告的范围了。看来它们好像杀红了眼一样。

广濑这样说道,高里也点点头。

“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高里喃喃说道。

“还会出现多少被害人呢?”

“这个嘛……”

“我……”

高里欲言又止。广濑催促他说下去,他却摇摇头。

“没什么。”

广濑感到讶异,同时将视线飘向海面。海浪像摇篮一般不停地晃动着。

“为什么不能说呢?”他心想。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能问高里你是泰王吗?只觉得问这件事让他感到不安。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安。

广濑望着海面,视线突然定住了。非常遥远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隐隐约约的光芒。将微弱的光芒射向水中的东西看起来像沉在水中一样。

“高里。”

广濑叫了一声。

“那时什么东西啊?”

高里的视线也望向海面,凝视着广濑指着的方向。

“好远……。是不是体积相当大的东西啊?”

“不会是……萤火虫吧?”

在广濑他们定定地注视的当儿,那个东西慢慢地变大了,当它看起来变得像沉在水中一样。

“高里。”

广濑叫了一声。

“那是什么东西啊?”

高里的视线也望向海面,凝视着广濑指着的东西。“啊?”

“不会是……萤火虫吧?”

在广濑他们定定地注视的当儿,那个东西慢慢地变大了。当它看起来变得像棒球一般大小的时候,广濑终于注意到。

“靠过来了。”

不是光芒变大,而是光靠近来了。眼看着越变越大。以速度而言,那种速度是非比寻常的。要说是快艇,也不可能那么快。

靠近一看,那道光既微弱又巨大。当它更靠近时,终于看出是某种绽放出磷光的群体,像是非常微弱的萤火虫的光。白而微弱的光朝着岸边前进。

“高里,快逃吧!”

广濑很正经地说道。最好别待在这里。那个东西笔直地朝着这个沙滩过来了。

“不行,对方速度太快……”

广濑一把抓住高里的手臂。

“高里!”

高里制止了抓住他手臂的广濑。

“我想不会有事的,因为有它们在。请不要离开我身边。”

高里说话的当儿,那个东西靠上来了,直径超过五公里之大,是绵绵密密地某种白色的东西,那个东西像火把掠过水面似地靠近,一到岸边,就随着浪潮被打上岸来。

是一群白色的人。海浪将绽放着磷光的人群打上岸来。

那些东西像溺死的尸体一样,被打上岸之后就留在沙滩上。下一波海浪又上来了。尸体又重叠在尸体上。

“是尸体?”

广濑问道,高里摇摇头。

“不是尸体……”

确实不是尸体。被打上岸的那些东西痉挛似地蠕动着。它们蠕动着四肢慢慢地刮着沙,像乌龟一样抬起没有头发的头定定地看着广濑他们。

广濑抓着高里的手往后退。

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东西打上岸,那些东西则一次又一次地叠在一起抬起头来。它们笨拙地蠕动着散发出白色磷光,像腊一样的身体往前爬行。看起来像溺死腐烂的尸体,散发出像瘴气一般浓烈的海水味。

广濑他们一边向对方对峙一边不停地往后退,最后背部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们被逼到堤防底下了。广濑喘着气看看左右方。他在呈现深暗蓝色的堤防的表面找到了颜色更深的裂缝。他在右手边看到的裂缝却远得让他绝望。

匍匐而来的群体的前锋部队慢慢地包围住广濑他们。

“……汕子。”

高里低声说道。

“白汕子。”

群体停止前进了。在距离广濑他们只剩下一只手臂那么近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形成了研钵状,当中出现白色的手指头。随即一只白皙的手臂仿佛窜向天空似的出现在当中。

那个女人。

广濑来不及惊叹,四周的沙子便沸腾了起来。沙子滚沸之后往上喷起,两道影子从中一跃而出。一对白和红色的东西落在群体和广濑、高里之间。

白的是女人的头和手臂,以及野兽的下半身。红的则像是一头巨大的狗一样。全身披着的不是毛皮,而是为黏液所覆盖的鳞片。

广濑愕然地看着这一对怪物,像威吓人的野兽一般压低着身子的异形。它们便是皆由大量的鲜血来保护高里的人。

溺死生物群生硬地摇摇头,一齐张开腐烂的嘴巴,做出吐某样东西的动作,然后朝着夜空发出被压碎似的声音。

taiho。

Ientaiho。

它们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呼唤着某个人。不断喧闹扩大的声音朝着上空窜升而去。

在这里。

在这里。

在这里!

突然间,那对白和红色的异形消失了。同时尸体群底下开始刮着沙子。眼看着它们都潜进了沙子当中,相继消失于地底下。当刮沙的声音已停止,四周只剩下漏斗型的洞穴。

一段时间过后,再度听到海浪的声音。

“那……是什么?”

广濑终于松了一口气。

黑暗的沙滩上只留下那些东西潜藏之后的痕迹。他们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却已经看不到了。沙滩上回归一片静谧,白色的沙子看起来仿佛冻结了一般。渗在沙子当中的浓烈海水味扑鼻而来。

海水的味道。

那些东西来自海上,有海水味自是难免,然而却强烈的撼动着广濑的心情。之前不是传闻学校走廊上沾有泥水的痕迹吗?在广濑的心中,海水的味道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和不安紧紧地系在一起了。

广濑跪了下来,试着去挖起一点沙子。

来自海上的东西。广濑抬头看着站在他旁边的高里。只见他一脸惊愕地呆立在那边。这个怪异的景象有可能和高里无关吗?

“高里。”

广濑叫了高里一声,他才恍然惊醒似地回头看着广濑。

“那是什么东西?”

高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不知道。”

广濑再度环视着四周。眼前是一片开了无数个洞穴的荒凉沙滩。所能感觉到的只有“变化”。广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晃动着。



第二天,广濑在中午之前醒了过来。他在铺于地板的床铺上支起身体,往旁边的床铺一看,已经不见高里的身影。

他的视线搜寻过整个房间。没看到高里。打开浴室里的灯,换气扇开始转动,但是并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广濑起身走近阳台。翻开窗帘,看到高里站在外面。他靠在栏杆上俯视着下方。

“高里?”

广濑叫了一声,高里吓了一跳似地抬起头来。广濑叫了一声,他才静静地回过头来。

“怎么了?”

广濑问道,他摇摇头,露出淡淡的微笑。

“早安。”

“嗯。”广濑一边点着头一边来到阳台上。像高里一样往下看。

“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在想,这里比学校的屋顶还高啊……”

高里说完轻轻地微笑着,然而就回屋里去了。广濑无法释然,跟了进去。

广濑一回到屋里就拿起遥控器,想打开电视。高里说道。

“好像有火灾。”

广濑回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

高里坐着垂下了头。

“是老师的公寓,昨晚……”

广濑惊慌失措地打开电视。距离午间新闻还有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的事?”

“深夜……大概是三点左右吧?”

既然如此,那么早报应该就刊出来了吧?几个人?!广濑把差点脱口说出的话给吞了下去。

他觉得问高里这种问题太难为他了。

午餐只准备了面包和咖啡。还没吃之前,电视开始播报新闻了。

广濑他们之前一直待着的公寓今天早上凌晨三点之前发生火灾,全部烧毁殆尽。起火点在一楼的房间,起火的原因是瓦斯爆炸。这场火灾夺走了三条人命。

广濑看着看着,只觉得一阵晕眩。

如此彻底的报复。

可能是对丢掷石块和张贴恐吓纸条的报复吧?这当然是可以预期得到的结果,然而还是让广濑感到绝望。

每死一个人,高里的路就被封锁一条。引发的骚动越大,高里就越没有栖身之处。

感觉好伤心。高里还能留有任何的可能性吗?他到底还有多少可能性可以至少让他平静而安稳地生存在这个世界里呢?

“对不起……”

“不是你的关系。”

他们之间的模式到底重覆多少次了啊?

广濑环视着屋内。你们这些人,扬言要保护高里的你们。白色和红色的那一对。难道你们不明白高里再这样下去铁定会被你们凌迟而死吗?

这一天,高里完全不想说话。跟他说话会有回应,但是根本不能算是对话。他看似很费力地想露出笑容,然而他的努力终归没能发挥作用。

※※※

下午后藤来了。

广濑把火灾的事后处理全权委托他去处理。

当天,傍晚时分又发生了另一桩火灾。打电话来通知这个消息的还是那个刑警。

高里的家被烧掉一半,是附近的小学生放的火。附近的人目击有三个小孩子从高里的家跑出来,他们立刻被逮捕,供出放火的动机。因为他们认为只要房子还在,总有一天高里还是会回来的。

他们很害怕高里回家来。看到电视上报导广濑的公寓被烧毁的消息之后,他们便想到,如果高里的家也被烧掉的话,他就不会回来了。

高里没有任何反应,接受了这个消息。关于高里家的事后处理也都交给后藤代理。

当天晚上,广濑半夜里醒来。他没理由地醒了过来,发现高里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看起来好悲哀。广濑想跟他说话,但是因为太困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可能是发现广濑睁开眼睛了吧?高里对着广濑深深地低下头去,明天醒来之后再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吧!广濑心里想着,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或许自己是做梦。

※※※

看过上午、白天的新闻节目,正想关掉电视的那一瞬间,字幕却打出了那则消息。

广濑站了起来。高里发出惨叫似的声音。速报的内容是学校突然倒塌了。

“请老师过去看看。”

高里抬眼看着广濑。

“因为我不能去。”

广濑点点头,飞奔出屋子。跑进电梯之前的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云端上的感觉。

星期一白天,学校有很多学生。他怀着他们准备室的那些成员还有老师们能够平安无辜的心情,卖力地跑着。在电梯的门关起来之前,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这样祈求着。而当电梯开始下降时,他突然想起昨晚的梦。

今天一直把它给忘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现在回想起来,他仍然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梦。想着想着,电梯到达一楼了。广濑跑出公寓,没来由地转头一看。这是一栋八层楼建筑的公寓。八层的阳台面对着屋顶排列着。

广濑突然想起昨天早上在阳台看到高里时的事情。

在这种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广濑开始小跑步起来,他企图甩开记忆,但是却无能为力。

高里站在阳台上看着下面。当时那股难以释怀的心情顿时复苏了。

俯视着下方的高里的背影。延伸出去的手肘的线条、使了力道的肩膀线条。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暗示着什么?

我在想,这里比学校的屋顶还高。

高里不可能去过学校的屋顶。他只是凭着想象这样说的吧?他一定是站在高处而想起那些不幸的同学罢了。

或者。

广濑砸了咂舌。

有什么事情总让他感到不安,极度的不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在体内侵蚀着他。

他一转身,朝着公寓跑回去。一旦真正猜想,那种不安就盘踞了他整个心思。广濑忘了自己身上的伤,没命地跑着。

房间里没有高里的身影。广濑跑到窗边。看着通往阳台的窗户是从内侧上锁的,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高里?”

不应该不在的。

他突然想到屋顶,继而又想起十时说过,这栋公寓的屋顶是没办法上去的。

果真如此的话,那高里跑到哪里去了?

他突然想到逃生梯。逃生梯是从内侧上锁的,但是从里面到外头却没有任何设施阻挡。广濑一转身。他直接跑到四楼的走廊,轻轻地推开逃生梯。顿时卷起一股强大的风势。平台上没有高里的身影。他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将门打开,广濑从扶手处把身体探出去往上看。不看还好,一看让他全身都僵硬了。

最上层的平台上有个人影。

广濑忍不住差一点叫了出来,他赶紧把声音给吞了回去。他产生了一股好像有异物通过喉咙般的强烈恶心感。他松开扶手,朝上头跑去。金属制的楼梯每踏一步就发出高亢的声音。

广濑脱下鞋子。他赤着脚,将脚步声减到最低,然而以最快的速度跑上楼梯。

屏住气息还能跑上四层楼的楼梯真是不容易。广濑一边在心里祷告着一边踏上最后一层楼梯,此时他看到抓住平台的扶手俯视着底下的高里的身影。

扶手很低。只要广濑一出身,那一瞬间他就只要重心一倾就足够了。广濑一边在心里祷告着一边踏上最后一层楼梯,此时他看到抓住平台的扶手俯视着底下的高里的气息。他将身体弯得低低的,爬到中段时,高里跨过了扶手。

他极力地压抑住心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最后那几阶楼梯的。当他发出足以震动平台的尖锐叫声而顿时清醒过来时,高里的身体已经滚落在扶手的内侧。

“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广濑的右手抓住高里的手臂。他想起是自己把他给拉回来的。

“你为什么……”

右手没办法动。他用左手往倒在平台上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那张脸上打了一个巴掌。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反应像极了小孩子动肝火一样。

他激动不已,用力地打着完全不加抵抗的想法,知道自己如何选择卖力爬到这里来,所以绝对不能让高里跳下去。

“请您谅解。”

高里低声说道。广濑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抖得几近口齿不清了。

“只有这条路可走。”

“胡说。”

他将被压在自己身体底下的身体拉了起来。用僵硬而无法活动的手将高里的手给拉过来。

“老师。”

事已至此,那沉静的声音中带着许分悲凉的味道。那个声音在告诉广濑,他是透过理性的思考之后决定到这里来的。

广濑把手扶上逃生门,门却动也不动。这才想起门没办法从外面打开,于是他抓住那只微弱地抵抗着的手臂,踏上楼梯。

“老师。”

“如果你跳下去,我也会跟着跳。”

这是他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话。好卑鄙。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卑鄙的话语了。被抓在他手中的手臂瞬间僵住了,然后便乖乖地跟着广濑走下楼梯去。

广濑的脚在发抖。每走下一阶楼梯,就觉得膝盖仿佛要碎掉了一般。好不容易来到下一层的平安上时,高里又叫了一次。

“老师……”

广濑察觉出他语气上的变化,狐疑地转头一看。只见高里抬头看着刚刚他们所在的平台上。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年轻的女人,年纪大约是二十岁,或者不到二十岁吧?瞬间以为是八楼的住户跑出来了,随即想到,刚刚并没有听到逃生门打开的声音。门是沉重的金属制成的。广濑知道,姑且不谈打开门,要全然无声地关上那道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女人开口了。

“不能死。”

广濑转头看着女人。

“你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你死了,那个人也会死。”

“你是谁?”广濑来不及叫出来,高里就先说道。

“你是什么人?”

她只是一脸悲哀地不说话。

“什么意思?”

高里又出声问道。

“如果你知道什么事情,不管是什么事,请告诉我。我是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我身边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露出沉痛的表情。

“如果你想不出来,最好还是别知道的好。”

说完她便伸手去推逃生门。门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被她朝外打开了。

“哪。”

她指着里面。广濑一阵迷惑,然后抓着高里的手臂,再度爬上楼梯。女人撑着门,一直在那边等着。当广濑他们走进时,她便侧过身让他们通过。经过她身边时,隐约闻到海水的味道。

广濑穿过逃生门,然后一把将高里推过去。广濑不理会差一点跌到的高里,顺手将门给带上。满脸惊讶的女人的脸就近在眼前。

“你是什么人?”

门内敲打着他的背所抵着的门的声音。

“究竟是什么人?”

她垂下眼睛,然后又扬起眼睛。

“我叫renlin。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那是你的名字吗?”

女人点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大概是在说,我不能说。

“如果有办法救他,能不能请你告诉我?”

广濑问道,她只是垂着眼睛答话。广濑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她用低沉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它们只懂得大义名分,请你原谅。”

“它们?”

“白汕子、guouran。”

他知道她指的是那些东西。

“它们是什么?”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广濑的问题。

“请赶快逃命。”

广濑狐疑地歪着头。他带着认真地眼神看着广濑。

“延王即将要出现了。taiki失去了角,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将会有更大的灾难发生,请你丢下他赶快逃吧。”

广濑突然伸出了手。女人如在风中飘动的布一般从他手中倏地后退。

“什么意思?”

女人摇摇头。

“到底什么意思?”

她再度摇摇头,然后转过身。她的身影如同躲进某种看不到的东西当中一般,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广濑犹豫了老半天,最后决定不到学校去了。即使现在赶过去,他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他总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救吧?既然如此,他就不能离开高里身边。

“请您理解。”

高里一再说道。

“在我家放火的是小孩子。”

“住口!”

广濑抓住高里的手腕不放。

“他们还是小学生。”

广濑不说话。这就是自我。他明白。

“她不是说你不能死吗?”

“那个人是谁?”

被高里一问,广濑突然想起。

那个女人怎么会认识高里?她怎么会知道白汕子?广濑想起杉崎之前就说过白汕子的名字。

叫renlin的女人不就是出现在怪谈中的女人吗?

那么,事情就不合情理了。女人为什么在找麒麟?为什么在找白汕子?为什么高里知道她在找人?

高里跟她应该有所关连才对。

“renlin。她是这样说的。”

高里看着广濑。

“re……lin?”

“她说白汕子和gouran只知道大义名分,所以请原谅它们,她还要我逃命,说延王即将出现,赶快逃吧。taiki失去了角,这是没办法的事。”

高里瞪大了眼睛,然后思索什么事情似的垂下了眼睛。“成功了。”广濑心想。他至少成功的转移了高里的注意力。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了,立刻就切换成答录功能。在播放过十时事先录制的留言之后,想起一个广濑迫切地想听到的声音。广濑一把抓起话筒。

“后藤老师?”

高里抬起头看着广濑。

话筒那边传来后藤一如往常的洪亮声音。

“看到新闻了吗?”

后藤开场白就这样问道。

“看到了。可是我去了也帮不上忙。”

“没错。”

“您还好吧?”

“我是一个卖命的大善人呀!我没听教务主任的命令,溜到外头去吃饭了,所以逃过了一劫。”

广濑松了一口气,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学校可真是惨。中庭整个塌下来,建筑物也倒塌了。目前还不清楚损害的情况有多严重,本部大楼有一半还是完好的,十时先生也平安。”

广濑点点头。电话那头传来了警笛声和人的叫声。

“其它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电话线很忙,我先挂电话了,晚上我会再过去一趟,或者打电话联络。”

说着后藤就挂断了电话。

“后藤老师没事吧?”

高里窥视着广濑的脸。

“嗯,十时先生也平安。”

广濑说完便打开了电视。画面上突然就跑出从上空鸟瞰学校的景象。中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陷。盖在四周的建筑物朝着那个洞穴倒也似地崩塌了。损害的情况叫人瞠目。

高里倒吸了一口气。广濑用坚定的语气说。

“不要想太多。”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

广濑的语气仍然一样坚决。

“那边一定死了很多人。乍看之下是很凄惨,但是该死的只有死路一条。这跟死一个人所代表的意义并没有不同。总不能拿其他很多学生也死了来安慰自己的孩子死亡的事实吧?”

高里低下了头,好像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广濑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不过是一种诡辩。

因为一个人所卷起的巨大惨祸。只不过是一桩像跌倒那么小的事情和所引起的巨大安危。广濑搜寻着记忆,企图找出本来的原因何在?至少高里有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因为被四周人消极地漠视而获得平静和目前这种状态相较之下,真的是稳定多了。而什么时候开始演变成现在这么严重的局面的?

是这个吗?那个女人所说的“巨大的灾变”指的就是这个吗?

或者广濑心想。事情不是因为高里的关系。没有人有权利否定他存在的事情本身,而且也万万不能把所有的惨祸责任都推给高里去背负。更何况怎么能要他以死来偿罪呢?

“谜题解得怎么样了?”

广濑看着闭着眼睛的高里。

“你不是一直想要回想起来吗?那个女人所说的话可是很重要的线索哦。”

高里摇摇头。广濑无法解读他的意思是不清楚?还是已经无所谓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想起来吗?你不是说过,你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个绝对不能遗忘的约定吗?”

高里没有回答。

“renlin、gouran、延王、taiki,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名词,解释一下给我听吧?”

高里深深地垂下头来,以落寞的语气回答广濑带有挑衅意味的问题。

“我不知道……”

“想起来,你应该知道的。”

广濑摊开素描簿,要高里拿起笔来。

“女人说过是白汕子和gouran。半狮半鹫怪兽的名字就叫gouran吗?你认为就是麒麟吗?

“我不是……很清楚。”

广濑知道高里根本无心去想。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如果想要好好收拾整个事件,最正确的方法就是默认高里的行动。如果高里从这块土地消失的话,不断扩大的灾厄就可以停止了吧?但是广濑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默认一切。

必须转移高里的注意力。不管如何,在他冒然地寻求解决之道之前,广濑必须找出救他的方法。

广濑关掉电视,要求高里抬起头来。他终于说出了原先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我认为你就是泰王。”

高里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广濑。

“你……”

“白汕子曾经问过我你是国王的敌人吗?如果他们在保护你,那么你就是王。所谓的王不就是泰王吗?”

高里张大着眼睛,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泰王,我说的对不对?”

“不是。”

间不容缓之际他就反射似地回答道。

“我不是泰王。”

“高里。”

不可能不是。广濑仔仔细细地将自己得到这个结论的过程说明给高里听,可是高里仍然摇着头。

“不是,我敢肯定不是。”

“为什么?”

高里顽固地摇着头。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广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粗了。

“否则为什么它们要保护你?所谓的契约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因为某种补偿而保护你。”

“不是的。”

高里焦躁地辩解着。

“不是泰王。我不是他。他……”

高里话说了一半,突然又吞了回去。

广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窥探着他的脸。

“他?”

高里的脸上尽是愕然的表情。

“高里?”

游移在半空中的视线缓缓地移到广濑脸上。

“他是我的主上。”

“主上?”

“我怎么可以死心了呢……”

高里站了起来,走向窗口。广濑赶紧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会死的。”

高里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广濑。

“我发过誓要对王尽忠。发誓守在他身边,永不违背命令。”

“……你想起来了吗?”

高里摇摇头,脸上浮起一抹淡然而悲切的微笑。

“我想起来的只有这么一点,……可是,这样就够了。”

他带着坚定的表情说道,站到窗边,将手抵在玻璃上,定定地看着海面。

“我明明发过誓绝对不离开他的身边的。”

失去的那一年间交换的誓约。所谓的不能忘记的约定就是这个吗?

“我必须回到王的身边才行。”

高里进退维谷的语气让广濑不自觉地抬起头来。

“我得想办法找个方法回去。”

“不管是什么约定。”

不知为何,广濑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了。

“你回到这边来,离开了泰王的身侧,这不就等于是违反了约定吗?”

广濑滔滔不绝地说道。越说就感到不安。

“可能是王放了你,也可能是你从王身边逃了出来。我想你一定是逃跑的吧?否则白汕子它们就不该存在。它们是追你而来的,不是吗?那个叫renlin的女人也一样。你是被你逃出来的那个世界赶出来的。”

高里很惊讶似地摇摇头。

“不可能。”

“为什么?”

“我不可能自发性地离开王的身边。”

“为什么敢如此断言?”

广濑伸出手指头指着高里。但是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郑重其事到这种地步。

“它们追来了,所以在你的身边发生了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它们有意要阻绝你安身立命的场所,让你在这边待不下去。”

高里很感困惑地歪着头,窥视着广濑。

“为什么现在还这样说?白汕子它们说过是保护我的,不是吗?”

广濑不作声了。确实是这样没错。白汕子它们只不过是近似疯狂的忠诚心守护着高里。而出发点不是对高里的忠诚心,而是对泰王的忠诚心。王赋予它们保护高里的责任。

“为什么白汕子要问我是不是国王的敌人?”

高里歪着头。

“……我不知道。”

如果泰王和高里是主从的关系的话,利害关系当然是一致的。它们是认为,高里的敌人就是王的敌人吗?

“啊,所以……”

广濑深深叹了一口气。所以renlin才会说“它们只知道大义名分”。它们并不知道这边的人类是不肯可能成为王的敌人的。它们只是一味地盲信,认为高里的敌人就是王的敌人而加以排除。

“真无聊……”

是误会。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错误。

“好无聊啊。”

高里默默地看着广濑。



入夜后,后藤来了。海面上悬挂着一弯像瑕疵般纤细的月牙。风很大,云开始像狂奔似地快速漂流着。

“后藤老师,学校那边怎样了?”

后藤愁眉苦脸。

“在中庭里的人全都挂了。”

高里闭上眼睛,露出好像自己是受害人的表情。

“教室大楼,特别教室大楼几乎全毁。在教室大楼里的人,还有在体育馆里接受升学指导的人都没事。”

“那么桥上呢?”

“平安。”

“野末和杉崎还有筑城呢?”

后藤摇摇头。

“还没找到。也不知是生是死。总之,现在正拼命地抢救当中,可是台风好像快来了。万一运气不好,今天晚上可能就会暂停搜救工作。”

虽然气象台没有预报有台风要来。后藤苦笑着说,他的眼底有着深深的疲惫色彩。

※※※

电视里播放着崩毁的学校的景象。大概是记者搭着直升机从空中拍摄的,在亮晃晃的灯光照射下,瓦砾堆形成厚重的阴影缓缓地在画面当中旋转着。在强风肆虐当中,抢救作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面对着中庭的建筑物完全崩解了。教室大楼有一半已经毁损,特别教室大楼也崩倒了三分之一。六班的教室所在的场所和化学准备室原先存在的地方也仿佛遭到践踏一般倾倒。上层楼的天花板塌落到地板上,瓦砾从小小的隙缝中漫溢而出。残余的部分也只勉强地维持原有的型态而已。

当时在教室里的学生几乎没有存活的机会吧?准备室的情况虽然好了一些,但是里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化学药品。

画面一切换,开始播出受伤者的名字。一大串的伤者名单,然后是少了一些的重伤者名字。可是人数还是超过了三十人。行踪不明的人更是死亡人数的三倍之多。

广濑不禁呻吟了起来。出事的原因铁定是缘于他们对高里的迫害,本部大楼有一半整个瓦解了。成为残骸的部分有校长室,当时校长和教务主任等人在内的几个高层人士正在里面开会。

可是,在这场事故当中死亡的学生几乎都只是无端被卷进去。因为愚蠢的盲从而失去的大量生命。其实事情根本没有严重到需要进行这样的报复。

那些东西看似沉醉于血腥当中而逾越了尺度。或者是因为某些事情而引起了变化。

当广濑愕然地看着画面时,高里突然转头看向窗户,定定地凝视着窗口。窗外低垂的云层正以令人目眩神移般的速度移动着。

“高里?”

高里突然站了起来,广濑出生叫他。高里走进窗边,举起手摸着玻璃。

“怎么了?”

高里打开窗户。瞬间带着温暖湿气的风强劲地吹进了房间当中。房间的空气顿时充满了湿气。在满含着水气,几乎要化成水滴滴落的风中,广濑听到某种声音。

他竖起耳朵。狂风当中混杂着某种微弱而断断续续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那是乘着风势来自遥远的彼方微微地传送过来的叫声。

“……那是什么声音?”

高里凝视静听那个声音。厚厚的云层从海的那边漂涌而来。广濑仍然努力地企图听清楚那个声音。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高里。那个声音来自海的尽头,或者来自海底,一直不断地呼唤着。

后藤感到狐疑。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突然高里转过声。他以小跑步离开窗边,作势要走出房间。广濑追了上去。在玄关处抓住了高里的手。

“不要出去!”

高里在广濑的手中挣扎着。

“它们在叫我。”

“是风声。”

高里一打开门,一道强大的风便翻腾着流泻进来,发出轰然巨响从窗口窜向门口。那股风当中也夹杂着微弱的声音。

“它们在叫我。”

广濑抓着高里的手,把手伸向房门,企图把门关上,高里却制止了他。

“我非去不可。”

“是风的关系。”

高里摇摇头。

“是电线或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是人的声音。有人在叫我。”

“那是海浪声。”

高里在广濑的手中用力地扭动挣扎着,将广濑甩了开来。

“不是人的声音,高里!”

强烈的风倒卷着。高里滑了出去。门随即关上。

“……广濑?”

仿佛被什么东西魅住似地盯着门看的广濑听到后藤的声音之后清醒了过来。

“喂,广濑。怎么了?”

广濑一边跳到玄关一边大叫。

“请您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喂,广濑!”

Ⅵ(上)

广濑往前疾奔。跑到电梯门口,看到指示灯已经下降了。他赶紧跑下楼梯。跑出公寓之后,站在建筑物前面左右环视。

因为受伤的关系,这段过程花了他不少时间。看不到高里的身影了。

跑去哪里了?

呼唤高里的声音。光是这一点就可以成为有力的线索了。广濑朝着海边跑过去。强烈的风依然不断从海上吹过来。他知道大气当中有某种力量正在膨胀当中。

当广濑边跑边走来到堤防时,风已经强得几乎让人站不住脚了。间或夹杂着一些雨水。细细的雨滴如针般刺痛着他的皮肤。

广濑在堤防边跑着,看着沙滩又看看左右方。因为逆风的关系,他没办法睁开眼睛。他一边用手臂覆住脸,一边在漆黑的沙滩上寻找人影。跑得两腿几乎再也跑不动的时候,终于在沙滩上看到一个人影。

他从堤防上一跃而下。他一边和沙子及强风搏斗,一边奋力地跑着,一把抓住站在岸边的高里。

高里露出惊愕的表情。

“老师。”

“怎么回事?”

高里企图推开抓住他手臂的广濑。

“请回屋里去。”

“该回去的是你。太危险了。”

浪头碎裂之后形成了飞沫,高高地溅上半空中。

“这里太危险了,所以请您回去。”

“你跟我一起回去。”

他用力地拉着因为雨水而显得滑溜的手臂。高里摇摇头。

“求求您,请您回屋里去。我必须搞清楚为什么有人在呼唤我。”

广濑默默地拉着高里的手。虽然他并没有用力地拉扯,但是来自海面上的强风却帮了广濑的大忙。

“为什么一定要死那么多的人!”

“多想无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为了什么要流那么多的血?再这样下去我实在没办法接受!”

广濑同样也无法接受。可是他不能把高里一个人丢在这里。不是因为危险,广濑有这种直觉。有白汕子它们在,不管发生什么状况,它们应该都会保护高里吧。他心里清楚,可是另一种不安却使得广濑没办法弃高里于不顾。

他在抓着高里的手臂的手上夹住了力道。要是一松手,就会发生令人难以忍耐的事情。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当广濑不顾一切地拉着高里时,突然有人说话了。

“松开他的手,请你赶快逃。”

回头看着声音的出处。随风吹来的雨打开脸上。女人就站在那边。

“你……”

她对着广濑说道。

“请你赶快逃,延王就要出现了。”

“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长发在风中翻飞跃动。

“会发生水灾。王即将要渡海而来,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请离开他,逃往高一点的地方。”

“少胡说八道。”

“求求你。”

女人说完,身体随即扭曲了。只能用扭曲来形容。她突然就扭曲了,轮廓整个溶化了。溶化的团块慢慢延展而去。磷光浮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倏地翻转过来一样。显出了一头野兽的身影。

视野因为风雨的关系而一片混浊。淡淡地浮现出来的磷光使得形体更加地模糊。然而却依然可以看出那是一头拥有藤黄色毛发的兽。背部散发出带有复杂色彩的磷光。脚上像马一样有趣,还带着金色的鬃毛。

那头兽欲言又止似地看着高里,然后缓慢地飞了起来,舞向天际。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风雨的存在似地朝着海面奔腾而去,宛如溶进雨幕当中似地消失了。

两人好一阵子都默不作声。在变得更强劲的风势的袭击下,两人脚底一个踉跄,这才清醒了过来。刚刚那个是什么?广濑转过头去正想这样问道,却看到高里也愣在当场。

“高里。”

广濑呼唤着高里,可是他没有反应。广濑再度放大声量叫他,他却依然默不作声。他的视线望着野兽消失的方向,嘴唇蠕动着。

“……我想起来了。”

高里喃喃说道,然后深深地闭上眼睛。

“我不是人。”

他以仿佛寻找到幸福的语气说道。

“高里?”

他终于转头看着广濑。

“所谓的taiki就是我的名字。泰麒泰王的麒麟。”

“……你说什么?”

高里露出柔相的笑容,定定地看着广濑。

“我不是人,我是一头麒麟。”

“别说这种傻话了。”

突然一拥而上的情感是愤怒。怎么能承认这种事?广濑的语气自然而然变得很粗暴。

“你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广濑就是感到愤怒,无法保持平静。

高里静静地摇摇头。

“我是麒麟。泰王是我的主人。白汕子是廉麟派遣来接我的妖人,后来和傲滥一起负责保护我。”

“廉……麟。”

高里点点头。

“有十二个王,十二个麒麟。廉麟是廉王的麒麟。延王则有延麒。”

“别开玩笑了。”广濑不由自主地大叫。

“别胡说!怎么可能!”

高里只是定定地看着广濑。

“什么麒麟?什么野兽?你?你不是有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的形体吗?你不是有父母吗?人是不会生出野兽的。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我是胎果。”

“taiki?”

广濑不解地反问道,高里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因为某种错误而误会这边的世界,栖宿于人的肚子当中……。这叫胎果。”

“不可能。”

广濑冷淡无比的态度使得高里露出悲哀的表情。

“如果你说你是麒麟的话,那你也化身给我看看。”

高里摇摇头。

“我失去了我的角,所以做不到。也因此我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去。”

“回去。”这个字眼刺痛着广濑的心。

“回去?”

高里点点头。

“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回去帮助大王。因此丧失了记忆,结果浪费了一段长得可怕的时间。”

“你……不会回去吧?”

广濑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逼到角落了。它不能接受被抓住的事实。为了逃避,广濑只能不停地说着话。

“你是人。不管以前是什么,现在你是个人。你出生于这个世界,存在于这里。就算你回去那边,终究还是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

高里摇摇头。

“我不会回来了,这是一次意外。”

广濑张大嘴巴,很想痛骂出来,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可能。”

他一再否定高里的这句话欠缺霸气。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耍性子。

“我必须回去。”

“怎么回去?”

“他们会来接我。”

绵细而强劲的雨滴打在广濑的身上,滴落在贴在肌肤上的衣服上头。漫天卷起的海浪打上岸来,在广濑的脚边碎落。

“……延王吗?”

高里点点头。

“是的。她说延王就要出来了,会引起水灾。请您赶快回屋里去。”

高里指着岸边,可是广濑却动也不动。他没办法动。

高里回去那边对高里本身而言,对这个世界都是一件好事。高里是这样希望的。这个世界应该也期盼有这样的收场。既然如此,那么广濑应该面带微笑目送他回去吧?

VI(下)

心里尽管如此想着,可是广濑仍然呆立在当场,动都不能动。任凭风雨吹打着,只是定定地站在那边。

“求求您。”

广濑还是没办法动弹。为了避开风雨的吹打,他垂下头去,发现海浪不知何时已经达到他脚边来了,破碎的飞沫濡湿了他的眼睛。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背后有某种气息。

他回头一看,一个人的脸就近在眼前。他大吃一惊,尖叫着跑到高里旁边。没有头发的白色头部。看起来像尸体的那个东西就是前天看到的那张脸。不知不觉当中,死人群已经迫近到广濑的背后了。

和前天夜里不同的是,这个群体这次是从堤防那边涌起来的。它们以即将溃散的形体慢慢地走着。来到广濑他们身边就低下头似地摆动着四肢各自走进跃动的海浪当中,回到海里去了。不消多时,整个群体都完全消失在海浪当中了。

广濑松了一大口气。然后在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沙滩的远处好像有一大群野兽在蠢动。

体形像牛那般大小的野兽。至于是什么样子的野兽就没办法看得那么清楚了。他出于反射地看看四周,沙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为一群来历不明的生物的漩涡了。到处都有房屋即将溶入风雨和黑暗中似地蠢动着的形体。而且每一个都有着扭曲得可怕的形体。

广濑突然一把抓住高里的手,拉着他的手企图逃走。可是高里却用力地挣扎着。

“老师!”

“快逃。”

“……没有必要。它们不会造成伤害的。它们也要回去。”

不知何故,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广濑的心。他出于反射地使尽浑身的力道拉着高里。

“老师!”高里用力地挣扎着,企图留在当场。

“求求您,请您放手!”

广濑不发一语,仍然拉着他的手。高里一个踉跄倒了下来,广濑将他拉起,奔向堤防。突然脚底下一个失衡,脚边散发出一股比来自海面上的风更强烈的海水味。

海水的味道。

广濑一回神,将脚一缩。红色的轨迹掠过他的脚尖。他能躲开这一击简直是奇迹。

一头红色的野兽从沙中探出头来。广濑作势往后退,此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广濑的脚定死了,是从沙中伸出来的白皙的女人的手。

不能妨碍高里。

他怀着绝望的心情这样想着。不能加害高里。不能伤害他。不能阻碍他的意图。如果高里说要走,广濑只能默默地目送着他离开。否则必定会遭到报复。

从沙中探出半个身体的女人用两只手缠住广濑的脚。不用说甩开那两只手了,广濑甚至连动都没办法动了。红色的野兽从沙中整个现身,它的爪子想必可以轻而易举地撕裂广濑,那个下巴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咬碎广濑吧?

“傲滥。”

一个坚毅的声音响起。不知什么时候,高里已经站在广濑和野兽之间了。

“住手,这个人不是敌人。”

红色的野兽犹豫地摇着头。

“白汕子也松开手。没有必要这样做。”

缠绕在广濑脚上的手臂并没有松开的意思。被称为傲滥的红色野兽也摆好了架势,露出尖锐的齿列。

“这个人不是敌人,是帮助我的人。你们应该懂吧?”

隔了一小段时间,缠住广濑的脚的手臂松开了。广濑立刻甩开那只手,后退了两步。很明显的,那被称为白汕子的东西和被称为傲滥的野兽都感到迷惘。野兽仍然咯吱咯吱地磨着牙。

“傲滥,住手。”

高里再度下令,然后屈膝跪地。他把手伸向那头野兽。

“怎么了?你不会分辨好坏了吗?”

傲滥微微地把身子缩了回去,然后垂下了头。将它那血脓色的头伸到高里的手底下。高里轻轻地把手放上去。傲滥靠了过来,高里便轻轻地抱住它的头。

白汕子从沙子当中爬出来,深深地低下了头。白汕子的头是对着广濑的。在知道对方致意的对象是自己时,广濑一阵愕然。

高里回头看着广濑。如假包换有着人的形体的他抱着异形野兽。这幅景象让广濑说不出话来了。

广濑和高里不同。后藤说过。广濑心中也默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可是属于这个世界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差异竟然有如此之大。

他已经了解到自己为何感到不安了。他害怕去确认这个差异。这是广濑采取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得行动的真正原因。

不知不觉当中,海水涌到他脚底下了。溅起水泡的海浪以惊人的态势攫走了脚底下的沙子。

高里站了起来,笔直的视线看着广濑。红色和白色的异形仿佛溶入雨中似地消失了。

“请赶快逃,逃往高一点的地方。”

广濑没办法动。他只是低声地说道。

“……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依恋吗?”

高里看着广濑,瞬间好像想说些什么,随即低下了头。

“……可是我还是非回去不可。”

“不要去。”

广濑不由自主地说道。

“为什么非回去不可?你没有回去的必要。”

高里摇摇头。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处了。”

“如果你需要容身之处,我帮你找一个。你别走。”

高里只是一味地摇着头。

“那么我呢?”

广濑伸出手。雨水打在他伸出去的手上。冰冷的身体连手脚都在颤抖。

“高里,我呢?”

“我不能再把老师卷进来了。”

广濑用伸出去的手抓住高里的手臂。

“……你想丢下我不管吗?”

高里瞪大了眼睛。广濑的脸扭曲了。高里发现了。他心想。他发现了广濑肮脏的自我。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广濑好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满是悲叹的气。强风将他的悲叹化为千百缕细丝。

广濑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人身为人这件事本身是如此地龌龊。广濑握住高里的手臂,使出浑身的力道紧紧抓住他。

“我回不去!可是你却丢下我,要一个人回去?”

他闭上双腿。风将濡湿的头发飞起打在他的眼睛上。

“只有你能被带回祖国去。”

广濑同样失去了祖国,可是他却桎梏在这块土地上。只能凭着言语凭悼祖国的异邦人唯一的同胞。

“那我呢?被独自留在这里的我呢?”

广濑说出了心里的真心话。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掩饰自己的真正心思的话语了。

“为什么只有你能回去?”

广濑想救他。他真的想救他。他想高里往后能走得平稳顺遂。因此广濑想尽全力为他做一些事情。现在他的心态也依然没改变。可是内心深处却潜藏着对被迎回祖国的高里的丑陋嫉妒感。

人身为人这件事本身是这么地污秽。

力道从广濑的手中消退。高里用被广濑释放的手捣着脸。

心思纯粹的高里无法理解。原来连广濑也一直想回去。

高里用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指向旁边。他的手命令广濑似地指着岸边。

“请您离开。”

“高里。”

他抬起头来,强烈的视线射穿了广濑。

“你必须离开,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广濑无知地还想张口说些什么,高里只是摇摇头制止了他。

“请您走吧,因为你是人。”

广濑垂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选择。确实是因为他的不纯净而无法被选择。

高里将无法动弹的广濑一把推走。广濑在他的推动下,开始往前走。来自海上的风雨敲也似地推着他的背。

他不想回屋里去。如果自己不能回去的话,希望大家都一起留下来。

每个人都是个异端。异端者做着故乡的梦。

广濑一再低吟“想回去”,那不过是一种自言自语的牢骚话而已,可是高里却有使用全部的心灵狂叫的权利。他有可以回归的世界,而广濑却没有那样的世界。

高里是不是人,这对广濑而言并不重要。高里原本就是个异端,而广濑没办法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异端。他只能做一个人。

所以他可以被选择,而广濑却不能被选择。他可以回归,而广濑却被钉死在这个世界。没有其它的世界是广濑可以回归的。

从堤防上俯视的角度看来,高里是在保护着广濑。广濑停下脚步。高里指着广濑的背后。

广濑拖着沉重的步伐开始往前走。他提不起劲奔跑。不管是生是死,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的双脚一软,差一点就要跪下去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强风的推波助澜之下传到他耳边。

“请……跑到山里面去。”

广濑回头看。高里定定地看着他。广濑看着以翻腾的海浪为背景伫立不动的身影。他再度呐喊着同样一句话。

点点头。

高里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

广濑再度点点头。然后在冲刷着路面的雨中开始小跑步起来。风强劲地吹着,在风势的推理之下,广濑终于跑了起来。

※※※

当天袭击这一带的高大浪潮将附近地区整个吞噬了,造成二百多人死亡和无数人行踪不明。

之后几天,人们被禁止在刮着强风的日子到岸边去,因为尸体会从水底被打上岸来。

过来五天、十天,行踪不明者的一长串名单一行一行被清除,而死者的长串名单则不断拉长,然而过了一个月之后,仍然还是有没被削掉的名字。

那个名字即便在台风季节过去,进入落霜的季节之后依然孤零零地被保留着。

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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