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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国记.第十六卷《十二国记番外 丕绪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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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4 02: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小说名称:十二国记
本卷名称:落照之狱


第1章
“——父亲会成为杀人犯吗?”

被突然从背后这么一问,瑛庚一怔,停下了脚步。好像被刀刺中般地回过头来,他的小女儿就站在身后,向他投来稚嫩的目光。

刚从庭园回来打算横穿过回廊的女儿,两只小手捧着一只玻璃水盘。透明的水盘中清水上面,浮着一朵雪白的睡莲。末夏的阳光照射在周围的房屋上,在回廊里投下厚重的阴影。而女儿胸前的白花,就像点燃的一盏灯。

“怎么了?”

瑛庚挤出一丝笑容,弯下腰面对着女儿。

“我怎么会杀人呢?”

瑛庚抚摸着李理的头,李理则瞪大着眼睛望着瑛庚。用好像抗议般的眼神瞪视了一会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水盘中的睡莲也跟着摇动了。

“这是拿到你母亲那里去的吗?”

瑛庚将目光投向李理手中的水盘,李理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那是无忧无虑的天真的笑容。

“是给蒲月兄长的。他今天刚从茅州回来。”

是吗,瑛庚笑着说,“路上注意安全。”

听瑛庚这么一说,女儿点点头,很严肃地迈起了步子。一边注意不让水盘中的水洒出来,一边做出一付俨然要做大事的表情。

就这么望着女儿的背影走出了院子。瑛庚在白色大理石铺成的院子里走出几步后,一座大屋的投影横在眼前。女儿在走出那片投影后,溶入了白色的阳光里。

女儿小小的身体轮廓透在白光中,瑛庚看着她远去直至消失在这片白光中。

瑛庚突然想把女儿叫住,可最后还是没叫出口。

就在这一呼吸间,眼睛已经习惯了阳光。在这个被房屋围住的小院子里,倾泻进了大量的阳光。就在这样的阳光中,穿着鲜艳衣服的女儿,还是以严肃的表情端着水盘。

回过神来的瑛庚,突然心中干感到一阵疼痛。就在那一瞬间,看着女儿消失在光影中的丧失感重重地在胸口沉淀下来。

李理八岁了。同时,住在芝草的另外一个孩子也八岁了。那个孩子的名字叫骏良,他现在可能是芝草最有名的孩子。

——因为他被一个叫狩獭的人杀害了。

世界北方的柳国,首都叫做芝草。芝草不只是柳国的首都,同时还是朔州的首府,另外还是深玄郡、袁衣乡、蓊县三地的行政府的所在地。就在今年夏初,狩獭被袁衣乡的士师逮捕了。

狩獭在芝草附近的一处山道上袭击了一对母子。将二人杀害后刚要抢走了他们身上的行李和财物时,被闻声赶来的人制服,交到了处理罪犯的士师手上。之后他还被认定是在芝草周边另外四件凶案的案犯。由于案件非常重大,所以狩獭被押到了深玄郡的郡厅。虽然裁判犯罪的诉讼在县以上的法庭就能够审理,但是要裁判被称为“五刑”的重罪时,就只能到郡以上的行政单位才行。因此,狩獭被送往了管辖袁衣乡的深玄郡秋官府。在进一步的审理中,发现狩獭犯下的凶案远不止这四件,还有另外十一件。再加上被捕时的那件,一共是十六件。这十六件凶案中被杀害的一共二十三人。而骏良就是这二十三人中的其中一个。

骏良只有八岁,是一对在芝草经营者小店的夫妻的儿子。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开朗健康的孩子——这是周围人对骏良的评价。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尸体于一年前在离家不远的小路上的树荫里被发现。

在那之前,骏良离开他那家兼店面的屋子出去买桃子。附近的一个在路边摆小摊的人看见骏良被一名男子拖入了一条小路。男子将骏良拖入小路后,不久一个人出来了。看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熟识骏良的小摊贩感觉好像不曾见过这名男子。不久后骏良的尸体被从小路通过的附近的人发现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几乎将喉咙捏破的力量掐死了。

谁也不知道将骏良拖入树荫的男子是谁。但看起来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要杀害骏良才将其拖入小路的。但是,没有人能想到任何理由去杀害一个八岁的孩子。只是,大家发现骏良从家里出来时握在手中的钱不见了——他出门时手中仅有十二文钱。

难道竟为了这十二文钱杀害一条人命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为什么呢?好像单纯地只是为了杀害他。而且是在他家的附近,光天白日,人来人往的地方被杀害的。这件离奇的凶案在芝草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但是,骏良真的是因为那仅有的十二文钱被杀的。

狩獭偶然看见了骏良手中握着十二文钱从家里出来了。因此尾随着他,将他拖入了小路的树荫里,把他杀害,并夺走了他手中的十二文钱。狩獭将那十二文钱买了一杯酒喝。当时他的怀里有几天前杀死一对老夫妇抢来的近十两银子。

当案情被深玄郡的秋官公布后,芝草的百姓们愕然了。对这几乎毫无意义的骏良的死,所有人的愤怒了——瑛庚也不例外。

瑛庚感到不可理喻。在柳国,百姓的平均收入是一个月大约五两白银。而当时怀揣着相当于两倍数额的狩獭,居然会为了十二文钱杀人,这简直是不可理喻。而且,狩獭是一个成年人,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不论是体格还是力量上都不可同日而语。只要将其拖入树荫,威胁他交出钱,或者出手抢过来不就可以了吗?可事实是狩獭将他杀害了。

但是对于狩獭来说,这次的凶案再正常不过了。骏良也只不过是二十三个被害者的其中之一。

——十六件,二十三人。

瑛庚走向书房的书案,扫了一眼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狩獭的罪状被详细地记录在那上面。

其中一件事是在芝草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发生的。一对夫妇与他们年老的母亲,以及两个孩子被杀。这是去年年末的事。村里的人在寒冬时期一般迁往镇上去居住。因为这个村子基本上是因为耕作而存在的。而这一家在镇上没有住处,因为在孩子大病期间,他们将国家配给的镇上的住宅卖掉了。村里留下过冬的只有这一家。狩獭闯了进来,将他们全家杀害后,在他们家悠闲地住了下来。隆冬时,有担心他们全家生活的邻居来看望,敲门后,发现眼前是一个不认识的男子。这名男子非常亲切地告诉说,这一家到附近的镇上旅行去了,而他自己是被拜托看房子的一个远方亲戚。——但是,邻居在这之前从来不知道他们家有什么关系好的亲戚。奇怪地回到镇上后,因为放心不下几天后又去看了,结果男子说他们还没有回来。觉得奇怪的邻居向镇上反映了这个情况。镇里的官员派了人去查看,结果男子已经不见了。而在家中的一间卧室内,杂乱地堆放着这一家人已经冻住的尸体。但是,当时并没有发现丈夫的尸体。他们搜索了其他地方后,终于在屋子后面一处水洼里发现了丈夫的尸体,同时,他们也愤怒了。横跨着水洼的尸体上,发现了很多来往的脚印。将这一家杀害的男子为了通往水洼对面的田地,将冻僵的尸体放在水洼里当作桥来使用了。

当时自称是亲戚的这名男子,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前后。瘦削的身材,中等身高,黑发黑眼,并没有什么特征。只是在右边的太阳穴上,有“均大日尹”的四字刺青。这是“黥面”——因为犯罪受刑而在面部的刺字。

对犯下杀人罪等重罪的犯人,剃去头发,在其面部刺字。这种刺青会在十年后渐渐消失。但是如果在未消失时再犯重罪,将会在面部刺上第二个刺青。如果再犯的话,这次就会在右边太阳穴刺字。刺字一般是四个字,从这四个字可以看出是在何处裁判的什么人。“均”表示在均州审判;“大”表示年份;“日”表示服役的监狱;“尹”是表明此人身份的字。从这几个字就立刻知道这名男子的身份。人称狩獭,本名叫何趣。在柳国北方的道州出生,在道州、宿州、均州都留有案底。罪状全是杀人罪。最开始的一件是因为抢劫而攻击的对方死亡,宿州的案件也是因为抢劫财物在双方的扭打中将对方致死。只有在均州的那件是一开始就下了杀心,但是动机还是财物。

读着书案上的记录,瑛庚好几次都叹息了。

徒刑是一种惩罚,但同时也是一种让犯人认识到自身的罪过、使其改过自新的一种手段。但是对于狩獭来说,徒刑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均州审判后,被判了六年徒刑释放后,仅半年时间就故技重施。那以后,两年时间内犯下了十六件命案。

对于这些案件,狩獭将在深玄郡秋官府接受审判。只是,像狩獭这样的重犯,至少要接受一次更加上级的行政单位的审理。根据法令,狩獭被移送到州司法部门。在这里狩獭接受了审判,但是州司法部门出现了一些犹豫,因此他被送往了国府。狩獭将接受国家进行的三次审判,之后由司刑下判决书。

——也就是说,瑛庚将执行这次审判。




第2章
在这忧郁的气氛中读着案卷,不知不觉日已偏西。这时,妻子清花掌着灯烛进来了。

“还不休息吗?”

清花一边将灯烛移到烛台一边问。嗯,瑛庚回应道。

“……果然还是判不了死刑吧?”

清花用很低的声音问道。瑛庚一怔抬起头来,放下卷宗看着妻子年轻的脸庞。被这桔黄的烛光映着,清花雪白的面庞上略带着一些朱红色。但是,表情显得很生硬。

“李理说你不会杀掉狩獭。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清花的语调中似乎带着一丝责备。瑛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在说什么呀?李理问我会不会当杀人犯,我当然说我不会了。”

“别装不知道了。”

瑛庚沉默了。李理这么问他的时候,当然他是知道李理指的是什么的。这个时候,芝草的百姓全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司法府。其他官府也不例外,甚至连官府里的下人们都在注视着。——注视着狩獭会不会被处死。

狩獭最初是在深玄郡司法部门审理的。判决是大辟——也就是死刑。之后狩獭被送往朔州司法部门,判决同样也是大辟。只是在判决是出现了一些纠纷,有很多人认为应该交由国家司法部门进行判断。因此狩獭被交到了国府司法部门——瑛庚他们的手上。

如果瑛庚再做出死刑的判决,那么他的刑罚就确定了。狩獭将会被处死。李理可能是从在官邸工作的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所以才会问瑛庚会不会变成杀人犯。李理现在还不能分辨杀人与处死之间的区别。

“她并不知道狩獭的事情。只是……确实,如果我做出死刑的判决,那就跟我杀人没什么两样了。想必李理会感觉很痛苦。”

多么善良而又聪明的孩子啊。这一定会对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伤害。——这么想着,清花提高了声调。

“那么,如果您真的为李理着想的话,就应该判那个禽兽死刑。”

瑛庚惊异地看着妻子的脸。清花并不是官吏。身份虽然有一个“胥(下官)”的职位,但那也只是为了方便照顾丈夫瑛庚而安插的一个官职。是一种把不是官吏的家人也加入仙籍的一种方式。但清花本身与政事并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至今为止也没有对于瑛庚的工作插过半句嘴。

“你这是怎么了?”

“那个禽兽连孩子都杀。被害者里面甚至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如果你疼爱李理的话,你就应该站在被杀掉孩子的父母的立场上想想。”

“这个,那是当然的——”

瑛庚刚想说话却被清花打断了。

“不,我知道,你现在正在犹豫不决。”

这是事实,所以瑛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瑛庚确实是在犹豫不决,也可以说,实在是踌躇不定。

“为什么要犹豫呢?对于这种滥杀无辜的禽兽,难道还有必要讲人情吗?”

清花这么一说,瑛庚只有苦笑了。

“这并不是什么人情的问题。”

“既然不讲人情的话,那为什么不能判死刑呢?如果当初被杀的不是骏良而是李理呢——”

“这完全是两码事!”

瑛庚带着训斥的口吻说道。清花是瑛庚的第二个妻子。外表看起来比瑛庚年轻二十岁左右,但是实际年龄已经将近八十岁了。

“那么,到底是哪码事呢?”

“……对于你来说可能很难理解,但是法律是不讲人情的!”

“那么,也就是说那个禽兽还有什么理由了?”

“也不是那么回事。——狩獭的行为是不可原谅,人情上来讲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和百姓们的愤怒我都理解。对于狩獭我也是非常憎恨的。但是,死刑并不是说因为我不原谅你所以我就要把你处死这么简单的事!”

瑛庚尽可能以平稳的语气说话,但是清花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那眼神仿佛是要把瑛庚射穿一般。

“您还是在把我当成是不懂道理的傻瓜一样来看待吧?”

“哪有这回事——”

刚说出口却被清花打断了。

“可是您知道现在在芝草,还有孩子在继续失踪吗?”

“是有这样的传言。但是,这可不是狩獭做的。”

我知道,清花提高了声调。

“您真的以为我傻到那种地步吗?狩獭现在被收监了,当然与他没有关系。我想说的是,最近芝草很不太平!”

“是吗——”

“春官府的下官宅里,下人们全被杀了这件事您知道吗?因为其中一个下人被主人训斥后怀恨在心,却把怨气迁怒到跟他一起工作的同伴身上。最近柳国老有这样的事发生,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

面对着清花,瑛庚沉默了。最近,让人费解的事——而且是凶恶事件时有发生,这是事实。

“我觉得这个国家就快完了。如果您赦免了那个禽兽的死罪,那么就好像是鼓动百姓犯罪一般。难道您不觉得现在更加需要严厉的法律吗?您不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杀人者要偿命这个道理吗?”

这忧郁的气氛中,瑛庚叹了口气。

“但是,像狩獭那样的人并没有这种意识。”

清花诧异地看着瑛庚。

“实际上,死刑对于防止犯罪来说并没有效果。非常遗憾,即使使用严刑历法也阻止不了犯罪。”

清花不以为然。

“那么,如果李理被杀害了您也会赦免凶手的死罪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如果李理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凶手。但是这跟作为一个司法官员来运用法律手段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清花像瑛庚投出了蔑视的眼神。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李理被杀,你是不会判凶手死刑的,对吗?”

不是这样,话刚出口,清花已经转过身去,走出了书房。不知何时周围已经暗了下来,清冷的夜风夹杂着阵阵虫鸣吹进屋来。

瑛庚望着清花的背影叹了口气。

“……并不是这么回事。”

法律是不容许人情渗入的。绝对不允许。所以,如果李理被杀害,当然瑛庚将被要求回避案件的审理。这就是司法程序,他本来想这么跟清花说的,但是说了清花也不会懂。恐怕她会说只要向担当案件的司刑拜托一下就行了。这样的话可能就只能回答说,即使心里这么想也不可能说出来。

瑛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到了椅子上。将肘部撑在书桌上,用手掌轻轻按住了额头。

瑛庚没有把妻子当傻瓜。至少,他一点也没有觉得妻子傻。但是,问题是法律不能因人情而有所变动。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妻子说明。

清花一点都不傻,甚至在实际生活中是一个非常聪明贤惠的女人。只是,她不能跳出人情来看到事物的道理。清花本人主张自己是一个非常明事理的人。但是她所谓的事理是以她所在乎的人情为前提的。每当瑛庚说到那不一定就是真正的道理时,清花总是反驳说没有人情道理就不存在。

在清花看来,瑛庚在工作上不讲人情,混淆了真正的“道”与官僚们追求功利而夸夸其谈的“道理”。实际上无知的是瑛庚。但是身居高官的瑛庚,却总是把自己当傻瓜。

每到这种状况,清花总会生气,生气后就说要分手。并说要解除婚姻关系,交还仙籍回到平民中间去。

瑛庚不知道要怎么说清花才能理解。出于职业上的习惯,瑛庚做不到讲理放到一边而讲人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瑛庚越是试图解释就越是让清花生气。这样下去的话清花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就像他的前妻那样。惠施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笨!”

两位妻子都说了同样的话。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实际上正确的是这两个人呢?

瑛庚忧郁的视线的前端,是记录着种种悲惨犯罪的卷宗。

被害者是骏良,八岁。同时李理也八岁。没当想到这些,就觉得坐立不安。在回廊跟李理分开以来,积聚在胸口的失落感仿佛依然挥之不去。




第3章
深夜时分,有人造访了瑛庚的书房。

“您还没有休息吗?”

说着走进书房的,是蒲月。瑛庚本以为是清花,看到蒲月走进来,才把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突然想到今天李理还说过蒲月要回来了。

“你刚回来吗?李理可是等了你好久了呀。”

是啊,蒲月笑着回答。手中捧着盛有茶器的茶盘。

“其实早些时候就到了,只是被李理拖着硬要陪她玩耍,而且死刑您又很忙,所以一直没有来给您请安。”

是吗,瑛庚笑着说。虽然李理管蒲月叫“兄长”,但实际上蒲月并不是瑛庚的儿子,而是孙子。

瑛庚在五十岁左右从地方官升任至州官,加入了仙籍。他与前妻惠施生有二男一女。长男和长女都长大成人,独立了。瑛庚升仙时他们本来可以一同加入仙籍,但是由于已经都已经成婚而选择了留在人间。之后年老去世了。当时尚未成年的小儿子留在了身边,之后到朔州上少学,当了官吏入了仙籍。现在在柳国西边的茅州任州官。这个小儿子的儿子,即是蒲月。他投靠在芝草的瑛庚,也进入了当年父亲曾学习过的朔州少学。比父亲——甚至比祖父瑛庚还要优秀的蒲月,之后进入了大学,去年结业后担任了国官。最近终于工作上也习惯了,于是告了几天假到茅州看望父亲,今天刚回来。

“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瑛庚点了点头。坐到了窗边的一张桌子旁。蒲月将茶器放到了桌上。

“让你费心了。”

瑛庚说着,蒲月摇了摇头。

“现在司刑可是够累的呀。”

当上国官后,蒲月对瑛庚的态度也有所改变。蒲月现在的官职是天官宫卿补,是掌管王宫制令的宫卿的辅佐官。就职位来说是国官中最底层的中士。而瑛庚是秋官司刑,职位是下大夫,属于高官行列。

蒲月一边倒茶一边说,

“您惹着姐姐了吧?”

蒲月管清花叫姐姐。虽然清花是他祖父的妻子,但是就相貌来看却与自己的年龄相去不远。

“她说您打算赦免狩獭的死罪。”

“我根本就没打算要说那样的话。……不过说起来,还真是难办啊。”

蒲月询问般地看着瑛庚,瑛庚苦笑道,

“我只是说,不能光以人的感情来审判狩獭。而且对狩獭的审理这不是还没有开始吗。确实到最后判定刑罚的人是我,但那之前必须要与典型、司刺两位大人充分商量才行。现在还没有到得出结论的时候,所以即使心中对结果有看法,也是不能讲出来的。”

“……您说得是。”

蒲月点了点头,还想再问些什么,瑛庚摇头打断了。接下来向刚回来的蒲月问了一些关于茅州和他父亲的事。但是虽然口中问着,心却完全不在这些事上。仿佛一块大石压在胸口上。

清花想让狩獭被判死刑,这本就无可厚非。不光是清花,百姓们也都一样,这些瑛庚都知道。瑛庚觉得,这是大家自身的想法,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但是作为一名司法官员,他却觉得非常难以下决定。也正是因为当时州司法也觉得难以决定,所以才将案件移交到了国家司法部门。

问题并不在狩獭身上。——真正的问题是,自从刘王一百二十余年前登基以来,这一百多年间,柳国已经停止了死刑。

不论如何凶恶的犯罪,犯人也是无期徒刑或者终生监禁。死刑虽然在法律上存在,但实际上并没有当作刑罚的选项。迄今为止一直都是这样。

“主上没有旨意吗?”

被这么一问,瑛庚才回过神来。他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在蒲月面前陷入了深思。蒲月困惑地笑了笑。

“惟大辟不用,主上之前不是这么规定过吗?这么这次主上是怎么想的呢?”

那是,刚说出口,又咽下去了。手中的茶器已经变冷了。

“如果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还望恕罪。只是,不管我听到了什么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瑛庚叹了口气。蒲月现在虽只是宫卿补,但自提拔为国官后,从此将平步青云。他觉得对蒲月的将来来说,是有必要了解狩獭这件案子的。同时也觉得蒲月的话,一定能够理解他的想法。

“……主上并没有旨意。”

“没有旨意?”

瑛庚点了点头。

“将死刑停止的正是主上。但是,郡和州的司法部门的审判都是死刑,——我们国家司法部门不能模仿他们的判决,但是还是有很多需要考虑的地方。因此曾通过司法部门询问过主上的意见,结果主上却说交给司法吧。”

蒲月一脸困惑。

“交给司法,是吗。”

“不知主上所指的是职能上的司法,还是司法官——也就是司法以下,掌管审判的我们这些人。又或者是说交给秋官。实在是太模棱两可了。而且主上曾说过惟大辟不用,这样以来我们根本都没有回旋的余地。我们正想请主上明示。”

“那么大司寇和小司寇是怎么认为的呢?”

瑛庚摇了摇头。

“大司寇是坚持不用死刑的。”

“是不是大司寇表明了立场那就一定动不了死刑了呢?”

“那倒也不是。我们的审理是不受旁人限制的。而且主上都说过交给司法处理,那么关于这件案子,司法的判断就将是最终结论。”

“司法——知音大人的意见呢?”

“也在犹豫不决。小司寇也是。”

在审判罪犯时,最主要就是罪犯究竟犯了什么罪。罪名明朗了,那么应该根据刑辟(刑法)判什么样的刑罚也就明朗了。典刑将罪名明朗化并适用相应的刑罚,被称作刑察。

狩獭所犯的主要是杀人罪。其中大部分是有预谋杀人。而且这些犯罪又都以劫财为目的,却犯下可谓是没有必要的杀戮。受害者中,没有抵抗能力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占绝大多数。为了一己私利杀人、毫无意义的杀人、以及残杀弱者,这每一项在法律上来说都可以判死罪。更何况他还制造了多起命案,这相当于殊死——也就是由于犯罪实在过于重大,不在任何赦免条件之内的必死无疑的死罪。

在确定刑察后,如有其它原因可以减轻罪行的,那么可以视情况从轻判罚。但是狩獭没有这种情况。按道理来说就应该是大辟了,这是再明确不过的了。

但是,在柳国,刘王亲自说过“惟大辟不用”。能适用大辟的罪人都判了徒刑或监禁。照这样说,相当于殊死的罪名也就是终生监禁了,看起来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判决了。

但是百姓认为非死不能泄民愤。也正是因为百姓的公愤,所以在郡和州的审判中都判了狩獭死刑。当百姓见到死刑也是可能的判决时,就更加肯定了除死刑以外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这个想法。虽然可以直接引用王说的“惟大辟不用”,但这样以来,百姓对于司法部门的不满就会愈加严重。甚至可能到国府来闹事。百姓越是明白官吏们对暴动的恐惧,要求判死刑的声音就会越大。要无视这一点,恐怕是非常困难的。

听了瑛庚的话后,蒲月为难地叹了口气。

“……还真是一件棘手的案子啊。”

是啊,瑛庚也叹了口气。虽然瑛庚觉得非常为难,但是蒲月竟然也感同身受般地说“棘手”,这对瑛庚来说,无疑就像是碰到知音一般。

“姐姐也说了,说是最近芝草的治安正在恶化。百姓们说要判死刑,可能也有对这持续恶化的状况的不安吧。想用严刑历法来整顿秩序,恐怕会得到相反的结果吧。”

“可能吧……”

这些年来,的确芝草的犯罪率在逐年增高。——不,并不只是芝草,整个国家的治安都在恶化。虽然在绝对数量上来说,这个数字并不是太高,但是安享过一百多年平静生活的百姓却感觉到极大的不安。这与王宣布的教化主义不无关系。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王颁布的刑制,是不是太过宽松了呢?

但是,瑛庚他们这些司法官是知道的。在数量上来说,柳国的犯罪不能算多。当今的刘王登基以来,犯罪明显减少了。即使根据王的意向停止死刑后,犯罪也并没有增加。特别是王将他国已经废除的“黥面”用来代替死刑后,犯罪率已经明显下降了。

在犯人的脸上刺青来当作刑罚,被认为是妨碍犯人重新做人。至少在奏国最先废止黥面以来,其他国家也纷纷效仿。虽然随着王朝的更迭也有重新启用的情况,但一般来说黥刑有违仁道这成了一个常识,所以柳国在很多年以前也废除了黥刑。但是,王又将黥刑复活了。只是,将头两次黥刑施在头上。这是因为随着头发的生长就能将刺青遮掩起来。这样一来,作为罪犯的烙印的刺青能够被遮掩,而且十几年后还能消失。王特别让冬官制作了一种能够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的墨,这种墨被称作沮墨。

沮墨最开始是黑色的,之后会慢慢淡化。由黑变蓝,由蓝变青,由青变紫,再由紫变成淡红,这样经过十年左右,就基本上看不到了——虽然根据个人的肤色多少会有些差异。所以说,只要犯人真正悔改,今后远离犯罪,总会有重生的一天。

但是,对于屡教不改的犯人,第三次开始就会在头发遮不住的地方施刑。第三次在右边太阳穴,第四次在左边太阳穴。再以后,就在有眼下面,接下来是左眼下面。被处以四次以上黥刑的人基本上没有。换句话说,被处四次黥刑后,就叫做刑尽,将处以四次刺青全部消失为止的徒刑或监禁。一次刺青要十年左右才消失,如果在完全消失之前犯罪,第二次施行的时候就会延长消失的时限。当四次被使用黥刑后,那么到消失为止起码要三十年。犯罪时间不同,可能脸上的刺青有深有浅,但如果都保持着黑色的话,可能终生都没办法消失了。恐怕在刺青消失前人的寿命就已经尽了。

刚开始时,本以为黥面者会受到旁人的歧视,有碍于犯人的重生。但让人意外的是,这不但没有妨碍,而且还帮助了犯人重新做人。悔过后的犯人努力想让刺青变淡,而旁人也觉得变淡的刺青也正是犯人在努力悔过的表现而接受他。被施刑当初刺青是黑色的,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但这段期间,国家会施以援助,渐渐变淡后国家以及周围的人都会有所褒奖,因此人也会变得更加积极了。实际上,黥面三次的人的再犯罪率就已经戏剧性地下降了。

也就是这些原因,即使是治安在恶化的柳国,其凶恶犯罪的与其他国家相比起来也还是很少的。甚至都没有与还在执行死刑的国家相比的必要。这也正是死刑并不能威慑阻止犯罪的最好佐证。即使是这样,百姓们拿以前的感触跟现今的比起来,已经明显的感觉到,以前的柳国不是这样的。

“并不单是治安在恶化,像狩獭这样的禽兽也在增加——您难道不觉得吗?”

瑛庚叹了口气。

“这一点我承认。”

“狩獭已经犯过三次罪了。而且不知悔过,又犯下了这十六件命案。这是不是说明,现在刑罚对于像狩獭这样的犯人,已经没有教化作用了呢?”

“也可能是这样吧……”

国家再怎么为了犯人的重生想尽办法,不知悔改的不领情的犯人也还是有的。就好像是拒绝重生一样对各种援助不理不睬,而且继续犯罪。——这样的人是存在的,瑛庚非常痛心地理解这一点。

“徒刑已经没有用了的话,难道不是说明需要更加严厉的刑罚吗?”

“我并不是在对于狩獭的判决上有所犹豫,我所考虑的,是死刑本身。”

蒲月差异地望着瑛庚。

“如果这次动用了死刑,也就意味着死刑在柳国复活了。”

蒲月仿佛不得要领。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国家的治安在恶化。也正是如此,我才对死刑的复活感到不安。”

“为什么呢?”

“……你还不知道吗?”

瑛庚反问道,蒲月突然吞了一口气,露出惊恐的眼神。

正是,蒲月也明白了。——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现在的柳国已经开始倾斜了。妖魔跋扈,天候不顺,而且灾难频繁。并不是刑罚过于宽松,而是国家开始衰落,人心也开始荒废,所以犯罪就会增加。

不只是犯罪在增加。在国政方面,瑛庚也感觉到诸多龃龉。以前直线前进的如今也歪曲了。理由虽然多种多样,但总的来说,国家已经开始荒废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需要贤明的王来治理,但是现在的王,似乎已经丧失了扭转这一切的意欲。

“……主上究竟是怎么了!”

蒲月叹了口气。

“这些事不是应该你们这些天官更清楚吗?天官们是怎么说的?”

“这个……我不太清楚。目前还没有明显感到主上有所失度。看不到有什么失道的征兆。”

“但是主上明显与以前有所不同了。”

蒲月点了点头。

“有人说,主上已经变得无能了——”

说出这么大不敬的话,瑛庚本想训斥蒲月,但仔细一想,却觉得这是事实。决不是王变得残暴无道。对百姓残暴无道的王不是没有,但刘王决不是那样的王。但即使是这样,也不能改变国家正在衰落这个事实。是的——王的施政手段已经衰落了。

瑛庚叹了口气。

“主上究竟怎么了,我们这些人是无法知道的。但是,虽然不想去相信,国家开始衰落这却是个事实。这样一来,今后民心将更加紊乱。恐怕像狩獭这样的禽兽也会继续增加。如果这次将死刑复活,那么今后恐怕会导致死刑的滥用。”

瑛庚真正感到不安的,正是这一点。

如果有了先例,那么今后对于死刑的犹豫和踌躇都会消失。时间荒废,如果狩獭那样的罪犯增加了,对于使用死刑的度也消失。一旦紧箍咒松开了,今后一些琐碎的罪也会动用死刑,而相对的,死刑的威慑力也就小了。如果这时使用死刑,那么更加重大的罪就要使用更加严厉的刑罚。这样下去,就会像芳国一样各种残酷的刑罚都蔓延下去。这样导致死刑的滥用,酷刑越是增加国家就会越荒废。

听了瑛庚的话,蒲月点了点头。

“是吗,说不定真会如此。”

“而且这将会直接导致这个荒废的国家对杀戮的滥用。如果这时复活死刑,也就相当于给了一个荒废的国家对黎民百姓生杀予夺的权力。一旦有先例,国家将根据自己的意志随意滥用死刑。”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要回避死刑。

要回避死刑并不是什么问题。之前王就说过“惟大辟不用”——只要将王的这句话引用出来便大功告成了。依照惯例这才是正道。但是,如果这样做,百姓将失去对司法的信赖。

瑛庚脑中又浮现出清花那冷冷的表情。如果这次瑛庚不用死刑,清花也许会抛下瑛庚出走吧。——这样下去,百姓对司法也就死心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与死刑的滥用想匹敌的危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原文翻译作者:一世阑珊)




第四章
第二天,瑛庚来到了供职的司法府。参与审理的典刑如翕和司刺率由都已经到了。看起来他们都一脸疲倦。

三个人都到齐后,随身的从属人员都到厢房回避了。掌管刑狱的司法官也不在场。刑狱只能有担当案件审理的司刑、典刑以及司刺三个人参与审理。一切有可能影响他们判断的人都将排除在外。

最后一个出去的府吏出去时把堂屋的大门关上了。但是过了许久,也没有一个人开口讲话。不用问也知道,如翕和率由也都一脸难色。

“……老是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呀。”

实在不得已,瑛庚率先打破了沉默。

“先听听典刑的意见吧。”

如翕轻轻叹了口气。如翕看上去三十多岁,外貌上来说是三个人中最显得年轻的。典刑如翕的职责是将罪犯的犯罪事实解明,根据刑法来定相应的罪名。

“我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郡司法和州司法做的笔录就已经非常全面了。至少州典刑已经全部调查清楚了,我没有什么要附加的。”

瑛庚问道

“典刑您应该见过狩獭了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就是个禽兽。”

如翕的回答非常简短,而且好像是把那几个字喷出来一样。瑛庚估计触到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了,于是抛开这个问题,继续问道

“州典刑的记录中尚有目前还不明了的地方。比如说——附近村子里的一家灭门案。”

当狩獭被问到当时的杀人动机时,回答说因为当时没有什么地方去。在那之前,有人目击到狩獭的另一起杀人案的犯罪现场,所以他不能再在人多的地方出没,于是就打算到无人的村子里去过冬。但是,到了那个村子后,却发现还是有几个人在。所以就将那一家人杀害了。狩獭虽然这么交代,但是没人能够理解。按道理来说,在严冬时期,村子里是没有人住的。如果偶尔有一两家住着人的话,那么再找一家没人的住不就行了吗,那附近的村子可是基本上都是空着的。

听瑛庚说了后,如翕说

“如果没有人住的话也就没有粮食,也没有柴火。他当初是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屋子过冬,但后来见到其中一家还住着人,于是就觉得其实有人住的地方对他更合适。”

“——对他合适?”

瑛庚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狩獭将那一家的尸体都原样堆放着,难道他没想过杀掉这一家人后他可以换间屋子住吗?”

“据他说是因为大冬天的,尸体又不会腐臭,没有必要换。”

一直没有说话的率由摇着头叹了口气。瑛庚也明白他此时的心情。但是,这就是狩獭其人吗?虽然理由令人发怵且有些扭曲,但是在道理上讲得过去。但这样一来,又有了新的疑点。

“那么骏良那件案子呢。为什么他明明在怀里揣着十两银子还要去杀一个孩子抢那十二文钱呢?”

“他没有交代。问他的时候他左一句右一句闪烁其词,就是不肯说明白。”

“他是不是还隐瞒着什么呢?我看有必要把这件事问个清楚。”

“至于为什么要杀他,他说是为了避免小孩吵闹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是说到为什么要抢那十二文钱,他只说是无意中杀的。”

是吗,瑛庚叹了口气。

“州典刑判断骏良是蓄意谋杀,这点你怎么看?”

“……我觉得还有些疑问。究竟狩獭是从一开始就有了杀意而尾随其后,还是本来只打算抢钱呢。如果从一开始就有杀意的话那就是蓄意谋杀,如果只是为了抢钱,后来担心会引起骚动而中途起了杀心的话,那应该就算是过失杀人。”

“他本人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本来就是打算抢钱的。”

“但是如果他说本来没有杀意,是怕人多吵闹的话,那么他只要在没人的地方等着人下手不就行了吗?”

“事情是这样的——狩獭知道了骏良要到附近的一家小店去买桃子。他听到了在骏良家的小店门口他们母子两的对话。”

孩子刚要出门时,他母亲叫住了他,问他有么有把钱带在身上。于是骏良将手掌打开给他母亲看。

——桃子一个四文钱,三个十二文,好好的抓在手上呢。

“骏良的家并不富裕。家里没有什么能力给八岁的骏良零花钱。于是骏良就只能靠帮家里做活来挣点小钱。据说没帮忙干一次活就能得到一文钱。干了十来天终于攒够了十二文钱。因为很想吃桃子,于是就……”

如翕像哀悼般说着。

“自己吃两个,再给妹妹一个,骏良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才帮父母干活,努力挣着这点小钱。”

瑛庚点了点头,再次感觉到了胸口的疼痛。好不容易攒够的十二文钱,母亲问他有没有好好拿着,这孩子就——可能有些自豪地给他母亲看。他好像看到了这个带着一脸自豪的孩子的笑脸,以及疼爱着孩子的母亲慈祥的面庞。就是这样一个温馨的对话场面,却决定了这个孩子的命运。

“狩獭听到了这段对话。如果不马上行动的话,骏良会马上就到卖桃的小店,这中途甚至没有什么人少的地方。于是狩獭尾随着骏良,在他最初通过的一条小路上将他掳走了。”

“但是,周围的状况应该是一目了然的啊。那么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如果不想引起骚动,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杀人抢钱呀。”

如翕点了点头。

“正是这样。所以州典刑才下了蓄意谋杀的结论吧。但是我还是有不理解的地方。究竟狩獭是不是有了明确的杀意才去尾随骏良的呢?我个人觉得狩獭是一个病态的人。想要的东西就去抢,而且是马上就行动,为了顺利抢到就将人杀死——就是这种感觉。”

嗯,瑛庚点了点头。如翕所说的感觉非常微妙。但是,确实是谋杀却觉得踌躇不定。究竟是不是蓄意谋杀总要给一个结论,但是不能光凭先入观来下这个结论。总之在第一天审理的时候总得有个收场。——这么想着,瑛庚望着率由。率由看起来六十岁左右,像是一个比瑛庚更加老练的老年人样子,但实际上他的年龄是这三个人中间最年轻的。

“司刺大人怎么想呢?”

司刺掌管三赦、三宥及三刺。即如果罪人的罪行在赦免条件之内的话,可以通过申告来减免罪行。三赦是指赦免罪过的三类人。也就是七岁以下的儿童、八十岁以上的高龄者、以及没有判断能力的智力障碍者。

“首先——三赦是不管用的,这没有必要讨论了。”

率由说着,瑛庚和如翕都点了点头。

“同时,他的任何一件凶案都不在三宥范围内。”

三宥是指不知、过失、遗忘三种。不知是指不知道这种行为是犯罪,或者是不知道这种行为的结果会导致犯罪。比如说在高处抛物,却砸到从下面经过的人,导致其死亡,这种不知道下面有人经过的情况就可以判断为“不知”。过失也就是犯错。比如说本来没有打算从高处扔东西,却不小心将东西失手落下去了,或是本来想避开下面的行人,却由于用力不当而导致砸中行人这种情况就算是“过失”。遗忘就是指忘记。比如说本来知道高处抛物会砸到下面的行人,但忘记了下面有行人这一点,这种情况就叫“遗忘”。——但是,狩獭不在这其中任何一种情况范围之内。

瑛庚叹了口气。

“那问题就在三刺了……”

率由点了点头。

三刺即“三问”,也就是问君臣、问群吏、问万民。如果有赦免罪过的声音的话,那么罪行就能得到减免。率由执行自己的职务,广泛听取了六官以及其他官吏的意见,同时对百姓们的声音也是洗耳恭听。

“没有人认为应该赦免,完全没有。百姓都说要判死刑,听说是不判死刑决不罢休。而官吏们虽然大概也是这样的反应,但也有人只要一提到死刑便立即变得诚惶诚恐起来。六官基本上都说要慎重考虑。六官大部分都引用主上的话,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说如果这次轻率地使用死刑,恐怕会导致将来死刑的滥用。”

“果然是这样。……我还真得感谢六官的慎重论。”

“也并不是说因为有了慎重论就不算三刺。只是,百姓的愤怒绝不容忽视。他们都主张不用死刑誓不罢休。甚至偏激到说出如果司刑要帮狩獭脱罪,那么就把狩獭交给他们自行去处理这种话来。”

是吗,瑛庚叹了口气。果然,如果不用死刑恐怕就会引起百姓们的暴动。虽然暴动本身是可以镇压的,但是百姓们对司法、对国家的愤怒时镇压不了的。如果真的走出镇压百姓这一步,那么百姓们对司法对国家的信赖也将从此不复存在。

“被害者的亲属怎么说?”

瑛庚问道。有时犯罪被害者或与被害者相关的人也会申请赦免罪人。罪人如果悔改,向被害者道歉,有时会被认定是有赎罪或是真心悔过,这在三刺上来说是有很大效力的。

“没有人申请赦免。本身狩獭在犯罪后就完全没有跟被害者的家人有过任何联系,就更别说道歉了。并且被害者的亲属中也有很多人坚定地要求死刑。甚至还有到国府请愿的。”

“……他们的愤怒我可以理解,但是难道单纯是把犯人杀掉他们就能满足了吗?”

“正是这样。实际上,有很多人说光是斩首的话还不足以泄愤,应该向芳国那样用种种酷刑来折磨他。狩獭犯罪十六件,死者二十三人的话,就应该处以二十三刀凌迟之刑。”

凌迟是指一种将罪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处死的刑罚。有的是在割肉之后犯人死亡以后斩首曝尸示众,也有的是在犯人死亡之前那一刻腰斩或斩首。根据国家和时代的不同方式也不一样。既有之前就定好刀数的,也有根据被害者的数量来裁定刀数的。此时的芝草,早就调查过其他国家的各种酷刑来讨论究竟该用何种方法来处死狩獭了。

如翕用愤慨的口气说

“那些说要凌迟处死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凌迟是一种多么残酷的刑罚呀!那可是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割肉呀!这种痛苦将长时间存在。为了将痛苦的时间延续更长,故意避开人身体的要害部位。在别国历史上,甚至还有为了将痛苦时间尽可能延长而预先把罪人加入仙籍。而现在芝草也有人说要仿效那种做法。”

“但是凌迟这种手法,也正是狩獭所做过的。”

听率由这么一说,如翕无语了。——是的,狩獭的确曾经将一对夫妇以这种手法杀害了。他认为这对夫妇没有把藏起来的钱财告诉他,于是在妻子面前把她丈夫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了下来。先是手指,然后是耳朵、鼻子。之后再割肉,剖开腹部,丈夫由于忍受不了剧痛而死去了。然后妻子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这对夫妇一开始就说了并没有什么值钱的财物。而且事实上也是没有。他们虽然之前将土地出售换了一笔钱,但是都用来给打算考入少学的儿子当学费了。于是这对夫妇就这么因为本来就不存在的钱财而被白白杀害了。

“将无辜的人以凌迟的手法杀害,我们又怎么来说凌迟的残酷呢?狩獭自己当然没有资格说,我们这些当时身处局外的人当然也说不了。肯定会有人说如果觉得将狩獭凌迟处死很残酷的话,那么难道狩獭将那对夫妇凌迟杀害就不残酷了吗?”

瑛庚和如翕都沉默了。

“我想不到什么办法来过百姓这一关。”

但是,如翕叹气道,

“狩獭他自己希望死刑。”

瑛庚诧异地看着如翕。如翕以无奈的眼神看了看瑛庚和率由。

“他说如果要将他终身监禁,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这样的话死刑就算不上是惩罚了,反而成全了他。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不觉得监禁才是惩罚他的方法吗?”

率由显得有些狼狈,

“他嘴上这么说难道就真的是这样吗?就算他现在真的是这么想的,说不定将来把他带到刑场上,他就会怕得屁滚尿流了。”

“这……可能吧”

“就算他最后不害怕,那也说不定是在故作镇定。我不认为狩獭真的不怕死。没有人会对自身面对的死亡和恐怖不感到害怕的。不管怎么自暴自弃,内心深处也是一样的。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显得自暴自弃的样子,不是吗?”

如翕想了想,摇了摇头。

“说不定是故作镇定。但我不觉得狩獭是在自暴自弃。我虽然表达不太准确,但我觉得如果狩獭被判死刑他反而会觉得是自己胜利了。”

瑛庚没有明白这句话意思,率由也没有明白。三人中唯一与狩獭会面过的如翕在想如何用更准确的方法来表达。正在这沉默间,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以及争吵声传了进来。

“大司寇——请等一下”

门外说话的是司法的知音。

“现在司刑等三位大人正在讨论,即使是大司寇您也不能——”

知音的话还没说完,门已经打开了。门口站着一脸怒气的大司寇。

“判决下了吗?”

瑛庚一边诧异地想着,一边跪地行礼。

“下官们正刚刚开始讨论。”

好,大司寇渊雅说着,看了看瑛庚。

“我先说好,不准用死刑。——这一点你们给我牢牢记住。”

瑛庚三人面面相觑。当然,在司法程序上有向上级官员询问意向的步骤。首先,司刺执行三刺的时候要先向六官长等高官征求意见。但是不管怎么说,对于案件的论断,只能由典刑、司刺和死刑三个人来进行。

“大司寇,这不合规矩。”

知音显得有些气愤。司法的结论是不允许别人来干涉的。即使是大司寇也不例外。大司寇或者冢宰这样手中握有大权的高官可以对已经决定的判决有异议,从而在征询百官意见后将案件押回司法重审,但是,像这样直接指示判决内容是不允许的。——唯一能够例外的是王的宣旨。

这么想着,瑛庚看了看知音。

“如此说来,是主上的旨意吗?”

如果是的话,那就好办了——但是,知音摇了摇头。

“主上还是那句话,交给司法处理。”

“但是主上有言在先。”

渊雅说着推开了知音。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即使你们说是考虑到民意,但是这能成为破坏主上好不容易整顿好的法制的借口吗?”

渊雅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瑛庚等人。

“——用刑,是为了无刑。刑罚的目的并不是惩罚犯人,而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不用刑罚来解决问题。因此,刑罚作为一种措施也叫做刑措,就是这个原因。等到将来不用刑罚而天下也能够长治久安,犯罪分子减少,刑罚也就自然没有必要了。这无疑是一个国家最理想的状态。长久以来,柳国为了这个理想一直走到了现在,难道你们想毁掉它吗?”

“真的是这样吗?”

说话的,是率由。

“那么为什么还会有狩獭这样的禽兽出现呢?这难道不是说明我国的刑罚制度有待改善吗?”

“禽兽这种字眼不是你们司法官可以用的。”

渊雅说道。

“即使有天大的罪孽,狩獭也是一个人。禽兽这个字眼,是把你无法理解的罪人排除在人以外的一种歧视性的说法。如果你一开始就把他划到人以下的类别里面,那么将罪人教化这个初衷就永远实现不了。”

也不无道理,瑛庚感觉有点惭愧。但是率由却当仁不让。

“为了十二文钱而杀害一个孩子,这根本就不算个人。”

“率由”,瑛庚小声提醒他,但率由连看都没看瑛庚。与此同时,渊雅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率由。

“狩獭这样让人无法理喻的犯人之所以会出现,难道不是你们这些随随便便把人贬低为禽兽的司法的责任吗?将人贬低为禽兽来要求罪人悔改难道会有效果吗?就是因为你们以这种心态来对待犯人,所以犯人才会继续犯罪!”

“但是——”

“难道有人会为了十二文钱甘愿去冒死罪吗?面对州司法的审问,狩獭是这么回答的。如果州司法当时就把狩獭当作是人以下的禽兽,那么狩獭根本就不会继续辩解了。将人贬低到人以下的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在制造罪犯!”

率由沉默了。

“狩獭在杀那个孩子的时候,不论有多么不可理喻,也总有狩獭他自己的原因。如果能将他的原因解明,那么离拯救他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再施以教化,这不是可行的办法吗?”

“可狩獭说了,没有什么原因。”

如翕说道。渊雅摇了摇头。

“他只是这么说而已。可能他本身不善言辞,或者他自己还没有了解自己。应该在这方面继续教育他,与他一起找到那个理由。这样对今后治理黎民、教化刁民都有好处。而且这也是你们司法的责任。”

如翕沉默了。

“司法的责任并不是惩罚犯人,而是教化他,使他反省,让他重新做人。这一点你们决不能忘记。”

渊雅说着望着瑛庚他们。瑛庚打算说什么,但是渊雅背后的知音使眼色示意让他别说,于是瑛庚将话咽了回去。这是知音走到了渊雅前面。

“大司寇的意思我们已经明白了。”

渊雅点了点头。

“不用大辟。——给我记住!”

放下这么一句话,渊雅转过身去了。知音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垂得低低的。瑛庚他们也一起低下头。就这么低着头将渊雅送出了大门。足音消失后,知音抬起了头,露出无奈的表情。

“大司寇虽然那么说了,但是你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不要被别人的意见所左右,履行自己的职责就行了。”

“只是……”

“主上亲自说过交给司法全权处理,没有必要看大司寇的脸色。”

率由诚惶诚恐地说,

“主上说交给司法全权处理,是不是表示主上要收回‘惟大辟不用’这句话呢?”

知音斜着头。

“……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

知音对他们摇了摇头,敦促他们赶快坐下。他自己也坐到了一张长椅上。那是审理案件时证人或犯人坐的椅子。不知道知音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直接去问过主上‘交给司法处理’这个旨意究竟有何深意,但是没有明确的回答……”

其实,对要求觐见的知音,王表示已经把要说的都说了,没有必要见了。这样一来不光是知音,瑛庚他们也很为难。后来又多次要求觐见,最后哭着求冢宰和宰辅才终于得到王的接见。

“但是主上只是又说了一遍‘交给司法处理’。然后我又问是不是表示可以收回‘惟大辟不用’这句话,主上又说交给司法。并说如果司法觉得有必要收回,那也可以。”

“那么,也就是说死刑还是可行的喽?”

“我也向主上确认过了。如果你们觉得可行,那么就那么办,包括使用死刑在内。主上说不会有异议。”

瑛庚的心情很复杂。这能不能理解为王是因为信任司法才将这件案子全权交给司法呢?或者说,这根本就是王在推卸责任呢?说实话,从最开始听到王说“交给司法处理”这句话后,瑛庚就一直抱着这个疑问。这句话并不是因为王觉得很难解决,也不是因为对司法表示信赖,而是王对这件案子根本没有兴趣,只是找了这个委婉的方法来表达。

究竟是怎么样呢,想着想着瑛庚不免又叹息起来。如翕和率由大概也是这么想吧,屋子里叹息声此起彼伏。

柳国的王是一个构筑了柳国一百二十余年太平盛世的贤明的王。但最近的有些作为却总让大臣们无法理解。有时甚至表现出对施政没有兴趣而乱来。连这么一个贤明的君主——这个以构建了一个法制国家而让柳国名声大噪的人,竟然也会无视法律而这么乱来,做出一些让人费解的判断。他有时还会提出一些将既有法律无效化的想法而向群臣征求意见,每当这时都会有人站出来提出谏言,但王并不是每次都能听进去。

知音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主上说了交给司法来处理。那么你们也不要被一些其他事情所左右,继续你们的讨论,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始终是支持你们的判决的。”

“但是,大司寇那边……”

瑛庚有些顾虑。

“既然他是大司寇,那么他对审理提出一些意见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你们没有服从他的义务。更何况这件案子是主上交付的,那么就算是大司寇也不能违抗。——而且,我将审判结果报告主上后,大司寇会亲自去劝说主上也说不定。”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大司寇渊雅并不是别人,正是刘王的太子。是一个不光是公共场合,私底下也能够直接跟王交涉的人。

“能说得动吗?”

率由的声音很低。大概不太容易吧,知音回答道。

大司寇渊雅被称作刘王以上的刘王。——当然,这是在大臣们之间才这么称呼。大概是为了向享有贤君美誉的父亲表现出他的对抗心。渊雅有时故意表现出自己比父亲更有王者风范。现在他坚定地表示不能用死刑,可能也是出于这种心态吧。

不论大事小事,一旦王有任何决断,渊雅就会表现出好像他自己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似的来游说大臣。如果大臣们对王的决断抱有疑义,即使王接受大臣的意见而打消自己想法,渊雅也决不妥协。决断已经变成了渊雅的决断,不管是道理还是正义都在自己身上,觉得进谏王的大臣和接受大臣意见的王都是错误的。甚至以太子的特权跑到王的寝宫来“纠正”王。

——但是,不幸的是,渊雅并不是一个像王那么杰出的人物。甚至可以说,如果王不做决断,渊雅什么也决定不了。更甚至,他连自己的意见都没有。在王作决定之前,他总是左一句右一句来看王的脸色。一旦王作出决定,他就像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一般拿来当作自己的主张,从而开始四处游说。就这样追着父王的思考,把它当成自己的思考,更有甚者,他会比王更加执着于这个决定并自己附加一些论据,将事情扩大化。但是那都是些脱离了现实的大道理,而且由于是先有结论才找论据,因此牵强附会的地方太多,将实物逻辑本末倒置的情况也不在少数。一边唾沫横飞地说着司法的理想,却又一边侵犯着理想的根本——司法的独立性。至于听取他人的意见从而重新审视自己意见,渊雅根本没有这个度量。这是因为他的意见也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所以这很理所当然。

因此不论渊雅怎么想说服他的父亲,也从来没有成功过。王每次都只是苦笑着数落他一番,但渊雅同样不能接受,反而认为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父王。

以目前为止的先例来看,王不见得会听渊雅的劝说。这么一来,——决定权还是在瑛庚他们手上。

如翕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不敬,为什么主上还如此中用太子呢?”

一旦将决定说出口就顽固不化,任何意见都听不进去。但是,所谓政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的。对于下面那些官员来说,冥顽不灵的渊雅在很多时候更像是一个障碍。尽管如此,王还是重用渊雅。臣下们经常私下议论:还好天官长和春官长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但不幸的是,地官长和秋官长等重要职位都是依渊雅的意思安排的。

这个嘛,知音苦笑道。

“这恐怕就是父子情深吧。就连那么伟大的人也不能将亲情置于国家大事之后啊。”

所有这些,让瑛庚感到非常黯淡。现在,渊雅的存在使他感到心里负担很重。他非常清楚司法的理想,为了追求这个理想瑛庚自然也是不遗余力。但是,关于狩獭这案子,却又是另一码事了。正因为它们是两码事,所以瑛庚他们才这么为难。而理解不了的人却又偏偏是大司寇,这真是一个极重的负担。更糟的是王已经渐渐对施政失去了兴致。如今政治错轨,国家正在倾斜——。

(原文翻译作者:一世阑珊)




第五章
渊雅的闯入让大家都感到意气消沉,就这样结束了当天的讨论。从第二天开始,一连几天都在司法府讨论,但是却越来越胶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司刺率由开始主张死刑,而典刑如翕开始主张监禁了。率由因为执行三刺而见过被害者的亲属,从一开始就对他们抱有同情的心理。但这并不是率由坚决主张死刑的理由。率由是从最初就站在主张死刑的立场上的。与此相对的,如翕却对死刑持否定态度。他们俩就这样扮演着两个相对的角色。瑛庚知道,其实他们本人内心都是非常困惑的。

瑛庚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这三个人都会感到如此的困惑。在率由与如翕的争论中,瑛庚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显然如翕是出于下风的。

有时,率由以百姓不安为由来主张死刑。

“百姓们感到非常不安。国家的治安已经紊乱了。要想纠正这个乱世,就必须用刑罚来阻止犯罪。”

以刑止刑——也就是说以严厉的刑罚处罚一个罪犯从而将其他的犯罪防范于未然。对此,如翕列举了本国以及他国的一些例子来证明严厉的处罚对于抑制犯罪并没有效果。

即使这样,率由还是主张说,

“使用死刑并不是导致治安恶化的原因。确实死刑对防范犯罪起不到作用,但死刑对于那些无辜的百姓来说还是有必要的。像狩獭这样的罪人如果被判死刑,那么百姓们也会感到安心。杀人者偿命——这样的威慑力,对于百姓的安宁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知道百姓们需要安心。我也知道他们对乱世非常恐惧。但是,犯罪如果增加,国家慌乱,那么人心也会慌乱不是吗?也就是说——虽然不太愿意说这样的话——刑罚并不能阻止国家的倾斜。甚至是百害而无一利。如果此时将死刑复活,将会导致一个乱世国家对死刑的滥用。”

“阻止这种状况的出现,难道不也是司法的责任吗?难道司法不正是为了安抚和保护百姓而存在的吗?为了安抚百姓而使用死刑,为了保护百姓而阻止死刑的滥用——难道不是这样吗?”

如翕说不出话来了。瑛庚他们也是一样,对于死刑复活而导致死刑滥用这件事非常恐惧,但阻止这个事态的发生也正是司法的责任。司法的责任并不只是使用刑罚而已。

有时,如翕又以误判的可能性来与率由争辩。

“判罚总有失误的时候。”

如翕说道。

“我们难道就不会犯错吗?将无辜的人误判为有罪,之后认识到是冤案,如果本人已经被处刑了,那么就什么也挽回不了了。应该做到能够随时纠正错误挽回局面。”

“那么——我想问问你,难道如果是拘禁的话,误判就可以原谅了吗?徒刑呢?将无辜的人判入狱,再加以苦役,将人生中一段时间浪费掉的百姓们又会怎么样呢?这样难道就可以挽回吗?百姓们可不像我们一样可以长生不老呀。”

如翕又沉默了。

“普通人的生命也就不过六十年。即使是仅仅三年或者一年,那也是短暂的人生中非常宝贵的时间,失去的时间就再也回不来了。本人的痛苦,由于本人的判决而遭人白眼的家人的痛苦有如何补偿呢?将刑罚取消回到原先的样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啊。”

“但是,只要是人在做判决,那么误判的可能性就不能根绝。光是说说理想当然是很容易的事,如果你觉得只要多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免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但是,率由反驳道。

“至少狩獭这件案子不会是误判。他本人也承认了罪行,其中的五件案子还有很多目击证人。如果说由于担心误判而不用死刑,那么反过来说,如果不存在误判的可能性的话就可以执行死刑了呢?”

如翕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现在不是说狩獭的时候,而是说死刑这件事——”

“那就是一码事。由于有误判的可能性所以不用死刑,那么没有误判的可能性的话就可以使用了。天纲里有死刑的存在,那就不是死刑的问题,而是个别的案子的问题了。”

瑛庚一边听着二人的争论一边点着头。这时仍然是如翕出于下风。如果死刑是一个“是非”的问题的话,那么误判就毫无疑问是“非”。将这两者放到一个次元来讨论,本来就是不合理的。

有时,率由以被害者家人的心情来主张死刑。

“你能够理解那些被毫无理由而被夺走性命的被害者家人的心情吗”

“他们的痛苦我可以理解。但是,狩獭被处死后被害者又不会复活。被无缘无故夺走家人的亲属们,他们的痛苦还是无法愈合的。”

“这是当然,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即使是天帝的威光,也不能解除失去家人的痛苦。也正因为如此,他们需要安慰,哪怕是一丁点也好。他们会想为什么老天竟然还让狩獭这样的禽兽生存在这世上。这种想法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痛苦。既然失去家人的痛苦不能痊愈,那么至少这种痛苦是可以消解的。这个痛苦消解了,他们就会觉得心里有所慰藉。——反过来说,如果不将狩獭处死,那么你明明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他们得到慰藉而不使用,这不是雪上加霜吗?这能算是仁道吗?”

但是,如翕主张道。

“刑罚可不是作为一种复仇的工具而存在的!”

“那么你说是作为什么而存在呢?是教化刁民吗?但是,狩獭已经被判过三次刑了。两次是过失杀人,第三次是谋杀。如果第三次在均州审判的时候,依刑律判处他死刑的话,也不会酿成之后二十三人被害的惨剧了。”

只要狩獭不思悔改,那么刑罚的教化刁民这一条就没有任何说服力了。如翕觉得是因为教化的方法有失妥当,现在要做的并不是将死刑复活,而是找到一种更加有效的教化方法。但被率由问到应该用什么方法,要怎么样才能让狩獭悔过时,如翕却说不出话来了。由于教化狩獭而牺牲二十三条人命,这个代价也太惨重了。

有时,如翕又以终生监禁来争辩。

“如果怕他再犯的话,那么不让他再出狱就可以了。将屡教不改的犯人脸上的沮墨消失前一直监禁,实际上就是终生监禁了。以此来代替死刑,使其一生不得自由,这样的话——”

“你难道打算用牢饭养着狩獭这样穷凶极恶的人一辈子吗?这可是纳税人的钱呀。狩獭这样的人增加的话,那可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如果你打算让百姓背着这个担子,那么你先找个理由让百姓们同意吧。”

如翕一时语塞,找不出话来应对了。

“这正是我刚才说的误判的可能性的问题了。因为不能保证不出错误,所以就应该保持一种随时能够纠正的状态。为了百姓的保障而需要这种负担又有何过呢?这样的结果,是保护了百姓本身,因为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误判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然后呢?如果不判死刑就真的可以纠正错误吗?那么我问你,以什么样的契机来纠正错误呢?”

“以——本人的申诉或……”

“就是说,如果狩獭大喊冤枉的时候,司法就接受他的申诉再次开庭审理吗?那个时候,典刑会改变原有的主张吗?”

“当然,再次审理的时候,担当的典刑就要更换了。”

“更换典刑就会改变判罚吗?判罚罪人时,典刑的刑察会因为担当的官员改变而轻易改变吗?”

如翕回答不出来了。——如翕想当然的以确实的证据来执行刑察。光是因为本人说是误判就改变判罚当然是不可能的。更换担当的典刑,这看起来是个好办法,但是换了典型之后刑察也跟着变更的话,那么典刑的刑察就毫无客观性可言了。这种事情原本就是不允许发生的。

“为了纠正误判而不判死刑,说起来是很好听,实际上没有纠正的话那不是毫无意义了吗?为了纠正错案而听取犯人的申诉,然后重新审理,这对司法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负担。如此,为了减轻这种负担,将重审据之度外,这样一来误判的可能性将大大减小。——不,误判本身就不能允许存在。如果判决终生监禁或无期徒刑,装成好像无论有没有误判都有机会重新审理的样子的话,那么审判就欠乏紧张感。由于畏惧误判而设置死刑,以一种绝对不能误判的心态来审理的话不是更好吗?”

如翕又沉默了。

瑛庚摇了摇头。这样看来如翕还是处于下风。——瑛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瑛庚处于一个被王停止了死刑的世界。认为停止死刑是理所当然的事,以刑罚来教化刁民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时狩獭出现了,当百姓们说要用死刑的时候,他也还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不能够用大辟。问题是百姓们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但是,实际操作上,要停止死刑是显得很理亏的。他甚至觉得至今为止没有人对停止死刑而抱有疑问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当被问及是否打算在此时回复死刑时,又会觉得有所不妥。内心深处,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仅此一次”。

瑛庚困惑不解,问率由道。

“那么实际上,率由你是怎么想的呢?”

瑛庚没有称呼对方的官名。率由有些畏惧地眨了眨眼,然后闭上了眼睛。

“……说实话,我心里还是很迷茫的。当我看着狩獭时,会觉得对这个人除死刑外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这样真的可以吗?心里还是犹豫不决。”

这么说着,率由苦笑了。

“说实话,我倒是希望典刑大人能够找出充分的理由来反驳。”

如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想尽办法了,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辩解。虽然在道理上我说不过司刺大人,但仍然觉得死刑不是正确的选择。”

“我从一开始也畏惧死刑的复活会导致死刑的滥用。”

率由说道。

“但是,当自己开始拥护死刑后,又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于是那一瞬间我想到如果畏惧死刑滥用的话,那么只要司法阻止它不就行了吗——实际上不也是这样吗?其他官员如果这么想也就罢了,但作为司法官的我,怎么能马上将死刑复活与死刑滥用联系起来呢?”

想想确实是这样。瑛庚点了点头。

如翕叹了口气。

“其实,越是这样说就越觉得,对杀人犯以死刑作为报应,这不是很没道理吗。被害者的家人这么想那是当然的,但是与他没有关系的人也这么想。这其实是超越了根本的正义——或者说是道理的一种反射,难道不是吗?”

“……反射?”

是的,如翕点了点头。

“追求死刑不是理由,相反否定死刑就成了理由了。实际上就是一种对“理”的翻弄,而脱离了现实。硬要说我反对死刑的理由的话,那我只能说,死刑是一种野蛮的行为。五刑中多是一些野蛮的刑罚所以有所忌讳,那么死刑也应该忌讳。”

“原来如此……”

五刑是指黥、劓、刖、宫、大辟。是对于杀人罪等大罪而适用的五种刑罚,但是几乎没有哪个国家用过。由于过于野蛮有违仁道所以有所忌讳。在柳国也只是在“相当于曾经的五刑”这种意思里面当作词汇保留了下来。

率由点了点头。

“削鼻砍足——如果说这些都很野蛮的话,那么死刑就是这其中最野蛮的一种了。这是在法制国家不能够被允许的。”

确实是这样。瑛庚虽这么想着,还是感觉到胸口的沉闷。

但是,狩獭却对无辜的人以这种野蛮的暴力毫不留情地下手了——。




第六章
——就这么来回兜着圈子。

瑛庚带着一种虚脱感走出了司法府。就在连续的讨论中,夏天也马上就要过去,带着一丝秋意的夕阳照射了下来。瑛庚去了一趟司刑府,与那里的官吏们交待了一番后回到了自己的官邸。一进大门,就看见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清花坐在大厅里等着。再她身后大门的阴影里,坐着一对他没有见过的男女。

“我们等了很久了。”

“怎么回事?”瑛庚问着,目光投向背后的那两个人。这二人见瑛庚走过来,马上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地上叩头请安。

“他们是骏良的父母。”

清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瑛庚闭着眼,无奈地仰起了头。

“——这究竟是”

“您应该听听他们说的话。”

说话间,清花要他们二人抬起了头。

“这就是司刑大人,把你们想说的都说出来吧。”

“等等!”

瑛庚抬高声调止住了她说话,眼睛盯着清花。

“我不能听。”

瑛庚说着,慌乱着准备走出大厅,这时清花抓住了他的手。

“您为什么要走呢?请听听他们说的话。”

“放开我,我不能听。”

“连被害者的痛苦都不倾听,您还判什么案呢?”

“放肆!”

瑛庚突然怒吼道。清花一怔,歪着头看着瑛庚。

“是不是因为平民百姓的话不值得您听呢?原来您就是这么捂着耳朵坐在云端上说着满口大道理来断案的呀!”

“不是这样。”

瑛庚说着,眼睛望着那一动也不敢动的两个人。他们消瘦的身体和绝望的眼神仿佛要刺穿瑛庚的心。

“你们的意见司刺大人应该已经询问过了。如果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去找司刺大人吧。你们退下吧。”

“光司刺大人问过就可以了吗?您的意思是这不归您管是吧?官僚们都是这种作风呢。不是自己职务范围内的事连看一眼都不肯。”

面对着讽刺自己的清华,瑛庚有些发怒了。

“如果我私下听案件相关者说话会影响到审判的独立性!”

审判必须是由典刑、司刺和司刑这三个人来进行。这三人以外决不允许有左右判断的人或事物出现。这是为了防止国家或者腐败官吏对判决进行干预的必要措施。作为审讯的一环,典刑可以对案件的当事者或相关的人进行询问或征求意见,这是因为典刑的职责所在。但司刑要单独与相关者会面的话却是不允许的。那将有损瑛庚的威信。

更何况,这件案子是王亲手交付的。瑛庚的判卷即是国家的判断,决不允许在民间有任何质疑产生。即便不是王交付的,瑛庚的判决也是与百姓对司法的信赖紧密相连的。而且,还有大司寇的存在。渊雅是坚决反对死刑的。如果瑛庚做出死刑的判决后,渊雅知道了他曾经私底下与骏良的父母会面过,那他肯定不会罢休,一定会将判决全盘否定。被他全盘否定后,任何异议都说不了了。

“这也是为你们好。你们赶快回去吧。”

清花止住了他们。

“不行。我不能让您这样做。如果您不肯听他们说我就不放他们回去,我会把他们当作我的客人留在府里。”

“不可理喻!”

瑛庚怒吼道。那一瞬间,清花的脸上充满了血色。带着愤怒的心情,雪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瑛庚知道他说出了很难听的话,但是已经无法收回了。

“你懂什么!——来人啊,有人在吗!”

有人回答了,但是声音听起来很远。大概是清花已经事先叫下人们都退下去了。瑛庚知道暂时没人会来了。于是他甩开了清花的手。正在这时,

“请你杀了那个禽兽!”

一个女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如果不杀了他的话那就请你杀了我吧!”

瑛庚回头看着那个女人。

“当时是我叫住了孩子,我问他是不是带够了钱。却被那个禽兽听到了。”

——三个桃子十二文钱,好好地拿着呢。

“他只是想饱饱地吃一次桃子。平时的话我也不会让他这么花钱。但是,骏良说他想给妹妹吃桃子。我女儿虽然还不能讲话,但以前喂她吃一小瓣桃的时候,她就手舞足蹈起来。骏良说妹妹肯定很喜欢吃桃。他说因为是他的妹妹,所以也跟他一样喜欢吃桃。所以他说想给妹妹吃整整一只桃。”

女人深陷的眼睛里似乎映着什么,但是没有泪水。

“所以他一直在帮忙打下手。每帮一次就给他一文钱。他每天都在我身旁跑来跑去,时不时地问我有没有什么事要帮忙,要不做这个吧要不做那个吧。那样子实在是惹人疼爱……那一天,我特意给了他两文钱,因为我觉得他每天都帮忙,每天都在存钱,实在是很辛苦啊。我知道他当时已经存了十文钱了,所以我就给了他两文。”

瑛庚把视线从女人身上逃开了。他已经理解了女人究竟想要说什么。他转过身准备走出去——他已经有了被人说“没有人情味”的觉悟了。这时,男人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了。

“我儿子已经死了。为什么那个禽兽还活在世上呢!”

男人的声音很嘶哑,不知是因为叫喊的声音太大还是因为胸中充满了愤怒。

“就在那附近呀!但我去没能去救他。他当时一定是在呼唤着我们。但是我们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那是多么痛苦啊!那时候孩子他在想什么,又感觉到了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啊!为什么他一定要杀了他!我真是想不通。想不通那么就不去想了吧。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我儿子再也回不来了,但是那个将我儿子杀掉的禽兽还好好地活着。”

瑛庚想把耳朵捂住,但他做不到。

“孩子很痛苦,我们也很痛苦!但是为什么那个禽兽却不痛苦呢?是不是我们的痛苦什么意义都没有?对于您这样的高官来说,是不是我们百姓的痛苦根本就不屑一顾呢?”

瑛庚强忍住没有回头。

夫妇俩被闻声赶来的家人劝回芝草了。虽然还是遭到清花的抵抗,但最后还是让家人把他们送回了芝草,并下了命令不准这件案子的相关人再靠近府邸一步。同时他还命令府吏们把守住府门,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全部安排妥当后,瑛庚打算到后院去跟清花说清道理,但是清花顽固地不肯开门。

“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您是怎样一个人,也知道了您对我是怎么想的。”

门里传来清花坚定的声音,那以后,不论瑛庚怎么说,清花也不再回答了。留下瑛庚一个人站在走廊上。

说不定,清花也会像惠施一样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瑛庚这么想。

如果她本人是这么打算的话,那就是没办法的事了。但是,如果清花离家出走她今后怎么生活呢?当然瑛庚可以支付生活费,也可以安排工作让她做,而且从仙籍回到平民后还可以得到国家分配的田地。但是,下界已经比清花在王宫的生活前进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间清花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兄弟也恐怕已经是垂暮的老人。以前的友人们也都经历了十二年的沧桑岁月。清花能适应这些吗?

想到这些,瑛庚苦笑了起来。

其实也并不是亲戚朋友们都已经年老去世。虽然最近都有些疏远了,但几年前联络还是比较频繁的。这段空白应该不是不能填补的吧——不像惠施那样。

距惠施离家出走时,已经是她加入仙籍的将近第六十个年头了。父母自不用说,兄弟姐妹们也都去世了,甚至连他们的子嗣也都不在人世了。在这种境况下回到寻常市井中的惠施,会想些什么呢?

能够想象惠施当时有多么孤立无助。其实,瑛庚也曾经一度辞官下野,脱离仙籍。那是惠施出走之后的事。因为也有些积蓄,另外也有国家的保障,所以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但是那种无处落脚的感觉,至今仍然无法忘怀。认识的人一个也没有,就连曾经还是孩子的,也都不在了。孩子们的孩子应该是在的,但是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故乡也变了样子,实在是找不到安身之处。瑛庚脱离仙籍是因为一件丑闻而引咎辞职的,因此这样的他不可能去找他任州官的二儿子,也没脸去求与他同辈的相识官僚。就这样想见的人见不到,想找人倾诉也开不了口,瑛庚只好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出门。他已经被这个世界完全地孤立了。

如今再回首那段经历,瑛庚觉得那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也正是在那段蛰居的时间里,瑛庚认识清花,开始了他的第二段婚姻。而造成当事瑛庚引咎辞职的丑闻,正是因为他的前妻惠施竟然开始犯罪。

惠施离开瑛庚后,作为一个普通人,瑛庚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生活的。瑛庚当初提出过要给与援助,但是被惠施拒绝,并从此杳无音讯。再次听到惠施的传闻,是在五年之后,惠施以瑛庚的名义接触过许多高官,并且骗取了大量的钱财而被逮捕了。虽然经过调查后马上就判断出与瑛庚没有任何关系,但作为高官的瑛庚还是决定自己承担责任,引咎下野了。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瑛庚一直都认为惠施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这样善良的女人竟然会犯罪,这是瑛庚死活也想不到的。莫非是因为穷困潦倒心魔作怪?惠施在被捕后曾多次向瑛庚寄过书信表示她的歉意,并说她已经真正地悔过。因为瑛庚本身也是受害人之一,于是他像司刺申请赦免惠施。他也作为犯人的前夫,像被害者道了歉。惠施又写了多封书信给瑛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结果只被判了半年徒刑,刑满后就消失不见了。惠施的事再次传到瑛庚耳里时已是一年以后,惠施在均州因为同样的罪行再次被逮捕。

现在回想起来,瑛庚仍然觉得口中苦涩。惠施像之前一样写了书信向瑛庚表明悔意,后来得到赦免,但之后还是犯同样的罪行。虽然每次犯罪的规模都比前一次小了,但是瑛庚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惠施已经无法再改过了。于是他无视了惠施的第四次道歉信。那时候他已经与清花结婚,并下野三年期满后被国府重新召回了。

回到国府后,瑛庚想尽办法调查了惠施的案子,但却发现惠施的行为简直是常人无法理解。惠施在面对郡典刑的询问时,竟堂堂正正地说那是为了向把她当成傻瓜的瑛庚复仇。根据审理,惠施的直接目的是财物。正像瑛庚所想的那样,惠施在下界生活非常穷困潦倒。但是她走上犯罪的道路,却是为了向瑛庚复仇。惠施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骗了一个又一个豪商和地方官。虽然最初判刑的时候惠施表现出了悔意,法官们也相信了她对他的徒刑进行了减免,但第二次被捕后,在询问过程中,发现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悔过。——虽然这很难理解,但是惠施触犯法律、逃过惩罚,这一切彻头彻尾都是为了对瑛庚复仇。

询问过惠施的典刑说,这真是一种异常的复仇心,也是对丈夫的愤慨。但瑛庚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惠施会恨自己到如此地步。不管惠施怎样重复犯罪,瑛庚也还是有他自己的生活。由于犯罪手法每次都相同,受骗的人也就越来越少,最后再也没有消息了。如今惠施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瑛庚不得而知。

瑛庚虽然不认为清花出走后会走跟惠施一样的道路,但是那段经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

在毫无声息的门前站立许久,瑛庚回到了正堂。蹲着好像要哭的李理。

“李理——”

“……父亲会把母亲赶出去吗?”

李理双手抱膝抬头望着瑛庚问道。瑛庚走到她旁边俯下身子,摇了摇头。

“我当然不会啦。”

“但是,母亲是这么说的。母亲说我也会被赶出去的。”

李理会怎么样呢?如果无法阻止清花出走的话,那么她打算如何安排李理呢?难道也带着她一起回到市井中去吗?这时,瑛庚不由得将李理与骏良想到了一起。

下界正在荒废。难道把这样一个弱小的小姑娘放任到这样一个如狩獭那样的禽兽跋扈的世界去吗?

“我怎么会赶你们走呢。我想把你们一直都留在身边。难道李理自己想离家出走吗?”

李理使劲摇了摇头。

“那么李理你要向我保证,哪里都不去。”

——绝对不能让狩獭那样的禽兽抓到。

李理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李理的表情,瑛庚想,

如果是我的女儿出了事的话……

如翕说过,杀人者偿命这句话没有道理。而是人心中的一种反射。瑛庚也是这么觉得。将一个如此幼小的生命毫不留情地杀害,这种人怎么能原谅呢?对于这种绝对无法原谅的人,至少要让他知道,杀了人,他自己也要偿命这回事吧。

如果狩獭杀了李理,那么瑛庚是一定不会原谅狩獭的。如果司法赦免了狩獭,瑛庚也会自行了结他的性命,即使自己被问罪那也在所不惜。

——只有死刑了。

刚这样一想,瑛庚突然觉得背上渗出一股寒气。仿佛是一脚踏入了一块决不允许踏入的禁地。

这种踌躇究竟是什么呀。——瑛庚一边想着,一边抚摸着李理的脸蛋。

“去陪母亲说说话吧。”

李理点了点头,一下子站了起来跑到后院去了。小小的背影远去了,小小的背影变得更加小了。

瑛庚一直看着她消失在院子中。




第七章
夜里,蒲月冲进了瑛庚的书房。

“——我听说今天出了大事——”

蒲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瑛庚却只是点了点头。

“真是对不起。如果当时我在,能制止住的话就好了。”

“这不是你的错。……你从哪里听来的?”

“下人们说的。——那之前只是听说司刑府上有些骚动,但我没有问具体发生了什么。”

瑛庚苦笑道,

“可能是因为发生在大厅吧。不过下人们还真是多嘴啊。——算了,又不能把人的嘴缝起来。”

瑛庚说着,看了一眼窗外。从黑暗的庭院吹来了凉爽的夜风。——已经是秋天了。

“如果这件事传到司法或小司寇的耳中怎么办呢?”

“那我肯定要回避这件案子了。”

一边回答,瑛庚突然觉得这样也好。可能不光是被回避案件,做得不好的话甚至可能被免职,但瑛庚现在觉得,那也无所谓了。

想到这些,瑛庚看着蒲月。

“这可能还会连累到你啊。”

蒲月跪在瑛庚的身旁,抓住了瑛庚的双手。

“请您不要说这种话。”

“只是——”

蒲月刚刚当上国官,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眼看就要失去了。

“……你也别去责怪清花吧。”

虽然不知道清花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她终究是一片好心。后来问周围的人后得知,清花现在已经秘密去了芝草,不光是骏良的父母,还访问了其他被害者的亲属。现在应该正在同情他们吧。清花的行为虽然显得很没有远见,但不能否定她的心情。

瑛庚这么说后,蒲月点了点头。

“可能是我太不善言辞了。我应该更加清楚地向她解释我的职责。告诉她我现在怎么想,又是因为什么而犹豫不决的。”

虽说是这样,瑛庚不认为自己做到了这一点。让清花理解这些实在是太难了,他甚至没想过要让她理解这些。——这不是拒绝,相反地,他倒是希望清花单纯地感到义愤填膺,率直地发怒。

但是,可能是瑛庚自我为中心的想法让清花发怒了,也可能是这样让惠施发怒的。至少她们都是因为瑛庚的同一句话而发怒的,这一点来说,全都要归咎到瑛庚身上。——瑛庚这么想着,蒲月对他说,

“我认为,这并不是祖父大人您的责任。”

“……是吗?”

“是的。这既不是祖父大人您的错,也不是姐姐的错。而是狩獭的错。”

瑛庚难过地笑了。……打算在这里把狩獭抬出来吗。

但是,蒲月轻轻地摇了摇头。

“姐姐感到很不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见骏良的双亲,但她做事的目的我好像能猜出一二。那是为了让狩獭获得死刑——以此来消除她自己心中的不安。”

“但我说过,死刑对于防止犯罪起不到作用……”

蒲月又摇了摇头。

“可能也并不完全是。芝草的治安正在恶化,而且不知何时竟然也殃及到王宫里来了。仅仅是这样的不安,却反映出了这世上竟有如狩獭般不可教化的罪人存在。正是这种践踏正义而毫无悔意的人,使姐姐,以及像姐姐那样的百姓们的感到不安。”

说着,蒲月无力地微笑起来。

“只要除掉狩獭,这种不安也能除去。姐姐和百姓们也会重拾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就这样把眼前的世界重新整顿起来。”

“是吗——这是清花说的吗?”

“不,是我自己这么想的。在我心中的只是寻常百姓的那一部分是这么想的。”

是吗,瑛庚的心中叹息道。

“除掉狩獭来整顿这个世界……”

不知不觉中,耳边又响起了渊雅的声音。

“禽兽这种词汇,是将你无法理解的罪人排除在人以外歧视性的说法……”

蒲月诧异地斜着头。

“大司寇是这么说的。我当时也觉得很有道理。其实我们比想象中还要怯懦呀。理解不了的事物如果不抛弃掉就不能安稳度日……”

瑛庚觉得当初把惠施的道歉信扔掉也是出于这种心态。反正今后不会见面了——虽然这么想,其实还是因为一种将无法理解的事物斩断,并赶到一个自己再也看不见的地方的冲动。

这么说起来,瑛庚之前为了惠施申请赦免,为她赎罪,但并没有实际去与惠施见面。大概也是因为想把惠施放到一个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吧。仅仅是因为责任感而帮助了她,但如果当初与惠施见面,即使很难理解也把话说清楚,可能就不会造成之后的事态了。至少那样的话惠施就不会再继续犯罪了。

“人类就是一种这样的动物吧。”

蒲月说着,轻轻地拍打着瑛庚的手背。

“但是,我也是一介国官。我知道不能以私情来考虑。我虽不是秋官,但我想知道祖父大人您现在最主要的负担是什么。”

瑛庚只是点了点头。

“姐姐的事就交给我和李理吧。祖父大人您还是履行司刑的职责吧。”

瑛庚只是无言地反握住了孙子的手。

不管怎么说,瑛庚听到了骏良父母的说的话。虽然还不至于妨碍自己的职责,但他还是觉得不能瞒着不报。于是第二天他把事情报告给了知音。知音让他一边等上面的决断,一边继续进行审理。三天后,知音把瑛庚叫去了。脸色似乎比报告的时候更加难看。

“主上似乎理解了,所以没有问题。”

瑛庚看着知音的脸。

“我与小司寇谈过,决定还是上报给主上。后来问过主上如何处置,主上说没有关系。”

知音降低了声调。瑛庚也觉得气氛不那么紧张了。王没有斥责他这是件好事,但同时他也觉得有些灰心——还是要自己来下决定。让他更灰心的是,王似乎真的觉得是一件烂摊子而扔给他们。

“……主上对于狩獭的案子,是不是完全没有兴趣呢?”

好像是这么回事,知音压低声音说道。

“大司寇那边怎么说呢?”

“还没有什么风声传过来,按道理他应该不会什么都不说的。”

“考虑到大司寇的想法,是不是应该让我回避这个案件呢?”

“主上都说没关系了,那就不至于。”

知音说着,看着瑛庚。

“我知道你现在负担很重,但我希望你来判断这个案子。你与如翕、率由三人无论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都支持——所以我才会选你们三人。”

知音的话非常受用,瑛庚深深地低下了头。但当他走回议事堂,又觉得心情低落起来。见到一脸担心的如翕和率由的脸,就更觉得黯淡了。

“……果然主上是对狩獭的案子没有兴趣。”

先说出口的,竟然不是主上对自己的处置,而是这件事。

国家倾斜了——确确实实地。

想到这一点,讨论又回到了原点,也就是在这个国家即将倾颓的时期,将死刑复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问题上。如果今后国家继续堕落,瑛庚他们这些司法官真的能够制止死刑的滥用吗?

瑛庚说出这一点后,如翕和率由都陷入了沉思。——结果还是感到了迷茫。谁都无法断定究竟将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每当想到狩獭的罪行以及被害者亲属的时候就觉得还是只有死刑才能解决问题。但同时又被对死刑的畏惧而打消了这个想法。

渐渐地,瑛庚觉得有些没道理了。就像杀人者偿命这个想法是没道理的一样,瑛庚觉得对死刑如此踌躇不定也是没有道理的事。

瑛庚的脑中回响起了李理的声音。

——父亲会成为杀人犯吗?

也许,李理这句不经意的话,实际上透出了事件的本质也说不定。瑛庚想当然地把杀人与判死刑当作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但是他心里真的相信是这样吗?可能他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判死刑都是一种杀人,都是通过双手来了断他人的性命。

就像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杀人者应该偿命那样,人们也想当然地忌讳杀人。百姓们都要求判处狩獭死刑,如果司法不判死刑的话就交给他们自行处理,但是,如果真正交到他们手里,让他们一对一地与狩獭对峙时,能够下得了手杀他的又有几个人呢?真正能够挥剑上去取他性命的,恐怕也就只有被害者的亲属了吧。因为瑛庚想到过,如果是李理被杀害了,他是半点也不会犹豫的。人为了复仇,就能够超越忌讳杀人的自己。——换言之,如果不是为了复仇就超越不了。

不论是畏惧死刑的滥用也好,觉得死刑是一种野蛮的制度也好,其实都是出于本能的怯懦——植根于忌讳杀人这一意识的怯懦。

瑛庚把这些说出来后,率由长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那样吧。——可能是出于私情,每当我主张死刑,我的脑中就浮现出一个友人的脸庞来。他是我曾经担任地方官时的一个同辈,现在担任掌戮。”

瑛庚转头看着率由的脸。掌戮隶属于司隶,实际掌管着对犯人的刑罚的执行。如果狩獭被判处死刑,那么执行死刑的就是掌戮。

“处死一个杀过人的人,这是不得已的事——我见到狩獭时是这么想的,但我总会想到,那位友人也会这么想吗?当然,由国家判处的处决与个人想象中的杀人是两码事,但是真正到了执行的时候,那就是确确实实地通过某个人的手来夺取狩獭的性命了。”

但是,如翕以劝解般的口吻说道,

“恐怕实际处刑的是由夏官派遣士兵来执行吧。这种说法可能不太合适,士兵对于杀人应该是习惯了的。”

“是吗?不论是取缔犯罪还是镇压叛乱,士兵都是处于一种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立场上。这种战场上互博的杀人方式和夺取一个被五花大绑不能抵抗的罪人的性命难道可以同日而语吗?”

“但是……刑吏处决罪犯并不是杀人。杀人的是正义,而不是刑吏。是天帝皆由刑吏的手来执行的。——这么说吧,是他的罪业对他的报应,这样的话刑吏也能够理解吧。”

“……真的能理解吗?”

如翕垂首静静地摇了摇头。瑛庚也感觉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

如翕仿佛自嘲般失笑了。

“现在我倒是感觉更想把狩獭交给被害者的亲属了呢……。他们的话应该会很乐意代替刑吏来下手吧。”

率由也只好干笑着说,

“那倒也是。——不过,这样一来就是复仇了。为了复仇而动用死刑,从而造成连锁复仇,司法可是不容许的呀。”

说着,率由无力地望着空中。

“所以,还是要刑吏挺身而出才行吧……”

“我想问问二位大人。”

瑛庚来回看着如翕和率由的脸。

“百姓们要求死刑是吧。下官们也肯定了死刑。但是越是国家的高官就越是显得踌躇不定,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

如翕开口说道,接着又合上了嘴。

“直接参与审判的我们这么踌躇不定倒还情有可原,那些与自己无关的高官们居然也对此案持慎重论,仔细想想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率由点了点头,

“这个……确实是。”

“是不是因为自己其实就代表着国家呢?我就觉得自己是国家的一部分。不光是司法,我们会感觉到自己的意见以某种形式反映在国家的行为上。同样的,参与国政的高官们也是这样,感觉自己是国家的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就是国家的意思,国家的行为就是自己的行为。因此,国家处决犯人也就是自己在杀人。”

——父亲会成为杀人犯吗?

死刑是一种将人杀死的行为。终将有一个人来了结狩獭的性命。这个人是由国家命令的。而且,向国家建议这么做的就是瑛庚他们这些司法官,也是任命了瑛庚他们这些司法官的国官们。——也就是说,他们自己就是杀人者。

“杀人的人将有死报,这恐怕并不合理。与此同时,决不能杀人,不想杀人的这种想法,也是不合理的吧。由国家执行的司刑实际上就是自己在杀人,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回避。……这当然,也是一种私情吧。”

瑛庚内心深处,有一种对于杀人的本能的怯懦。这种怯懦也存在于普通的百姓心中。但是,对于百姓来说,国家是上天的一部分,是上天选择的王与王选择的官僚们。百姓们从来就是被隔绝的。所以对于死刑,他们没有任何犹豫。杀死狩獭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上天。

“即使是司法官,也不能以一己私情来说是道非。也就是说不能以私情来左右刑罚。但是,不愿意杀人这种想法,对于理解正义的人来说,是与杀人者偿命这种义愤同样不得已的。我自己不想杀人,也不愿意唆使别人杀人……”

如翕深深地叹了口气。

“与杀人者偿命这种合情但不合理的反射相同,忌讳死刑即杀人的感情大概也是合情不合理的反射吧。两者都是一种接近于本能的主观观念,我想这两者是否在人们心中是同等的呢?”

“……大概是吧”

“死刑复活将导致死刑滥用,这大概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制止死刑的滥用是我们司法的责任,这大概也没有谁能否定吧。不论是复活死刑,还是继续停止死刑都有它的道理,在此是得不出结论的。”

“这样一来,剩下的就是狩獭自己了。”

率由说后,瑛庚和如翕都斜着头。

“在道理上用死刑和不用死刑是势均力敌的。那么接下来就应该还原到狩獭他自身了。主上说过惟大辟不用,意思是说刑罚的目的并不是惩罚犯人,而是教化犯人。那么问题就在于,狩獭是不是可教化的。”

但是,瑛庚看着如翕。

“狩獭重新做人的可能有多大呢?”

如翕仿佛很意外一般斜着脑袋。

“我见过狩獭,绝不是一个对罪过有所悔改的人。但是我又想到了大司寇说过的话。将人划为人以下的禽兽,能让他悔改吗?”

瑛庚心中一震。

“现在还不知道狩獭究竟为何要杀骏良。我感觉狩獭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我们不能否定大司寇说的这句话。只要将这个理由弄清楚,说不定还是可以教化他的。”

瑛庚思考着——然后点了点头。

“去见见狩獭吧。”




第八章
两天后,瑛庚他们离开王宫,来到了芝草西边的军营。

按道理来说,在审判过程中对犯人进行询问时,应该是从王宫之下的外朝司法府将犯人传唤上来。但是,由于狩獭的案情特别严重,因此万一途中逃脱或是被激愤的百姓袭击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在与相关官员商量后,瑛庚他们决定自己去关押狩獭的监狱。

被判处徒刑的犯人会被送往圜土,并进行一些公共设施的土木劳动,因此圜土的所在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需要随时迁移。而尚未定罪的犯人,则是与拘禁犯一起关押在军营的监狱里。

瑛庚等人一路来到了军营的最深处,通过士兵们的多重把守,进入了监狱中专为询问犯人准备的询问室。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几乎没有开口的部分,只是在墙壁的高处有一个采光用的口子。昏暗的屋子里被粗大的铁栏分割成两部分。在其中一边的台上,坐着瑛庚等人。过了一会,铁栏的另一边走出了监督犯人的掌囚和士兵,他们押着一个男人进来了。

——这就是狩獭吗。

瑛庚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狩獭竟然是如此一个没什么特征的人。虽然事前就知道他是一个精瘦的中等身材的人,但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地不起眼。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危险。眼神也显得有些无力。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霸气,只是看上去像是一个极度疲倦的人,但没有任何病态。至少看不出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禽兽。就像是随处都能见到的人一样。

“这就是何趣。”

掌囚说着,让狩獭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并将他手枷上的锁与脚链锁在了一起。与瑛庚他们见过礼后退了出去。出于安全考虑士兵们留在了屋子里,但他们都一声不吭地站在铁栏对面,从那以后也没开过口,也没变过表情。即使询问的内容进入了耳朵里也不许听进去就像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样。这是他们的职业操守。

狩獭垂着眼,静静地被所在椅子上。显得很无力,没有丝毫虚张声势和反抗的样子。

瑛庚大量了狩獭一阵子后,打开了诉状。

“你由于十六件刑事案件而被问罪。你对此可有何辩解?”

对于瑛庚的询问,狩獭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空中。

“不管是什么,以你自己如今的立场来看,难道就没有任何想说的吗?”

瑛庚又问道。对此狩獭还是没有回答。瑛庚感觉有些困惑,总之先把十六件案子的动机以及每件案子的详细经过问清楚,但是,对于这些问题,狩獭依然是沉默不语,有时觉得有必要了,就点点头,或是口中回答“嗯”或“是”这样的字眼。完全没有要说明事情经过的意思。

瑛庚停下了询问,这次换成了率由。率由之前说过想知道狩獭内心深处的想法。率由询问了有关狩獭的父母、故乡、怎样长大的、在想什么等一系列问题,但是狩獭还是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望着空中,默不作声。

狩獭彻底地拒绝与瑛庚等人对谈。只是因为被人押着出来受审没办法才坐在这里,而至于谈话、祈求饶命等等,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始终是以一种无视的眼神望着空中,并沉默不语。

这是如翕开口了。

“你难道不打算改一改你的态度吗?”

如翕的口吻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可能是因为之前见到狩獭时他也是这种态度吧。狩獭瞟了如翕一眼,歪着嘴笑了——轻蔑般地。

“看来你是不打算重新悔过了。”

率由仿佛已经不能忍受般地提高了声调。

“在被你杀害的人中间,有孩童,甚至还有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对于这些你都没有丝毫悔过之意吗?”

狩獭看了率由一眼,口中说道“无所谓”

“做出了如此悲惨的事,你一点也不感到后悔吗?”

“……无所谓”

“对于被害者的亲属,你连道歉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你没打算要赎罪吗?”

“赎罪?怎么赎?”

“这——”

“我道歉后死了的人又不会活过来。只要他们活不过来,死了的那些家伙们的家属就不会原谅我。所以赎罪之类的根本就是白搭不是吗?”

率由还想说些什么,但被瑛庚止住了。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知道你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也知道你的行为对被害者的家属造成了痛苦,是吗?”

“……算是吧。”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的?是从一开始犯罪起就有,还是被捕后才想到的?”

“一开始就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

狩獭斜着脸笑了起来。

“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渣也必须生存下去。脸上有黥面,找不到工作,没有地方住,为了饱肚子我只能这样做。”

“……你认为你自己是人渣吗?”

对于瑛庚的质问,狩獭哂笑道

“是你们这样想的不是吗?像我这样的就是人渣,是丝毫不值得怜悯的禽兽。”

狩獭带着嘲笑般继续说道

“反正对于你们来说我只是个碍眼的家伙,我不够资格生活在你们所谓的美丽的世界里。不只是不够资格,应该说我是一个障碍吧。是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人渣,所以你们就像让我死掉耳根清净对吧?”

说着,狩獭的目光看向那一小束从高处射入的阳光。

“——想杀就杀。我可不想被整天关在屋子里面。被杀了反倒痛快。”

瑛庚心中浮起一股厌恶感。这个男人很狡猾。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罪行,然而他却把瑛庚等人推到加害者的立场上,仿佛自己却成了受害者一般。

“……你还记得骏良吗?去年夏天,你在芝草把这个孩子杀了。你将他勒死后抢走了手中的十二文钱。”

狩獭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杀他?”

“没什么理由。”

“不可能没有理由。你为什么一定要杀害一个孩子?”

瑛庚以强硬的口气问道。狩獭似乎在心理上有所动摇般地叹了口气。

“如果他吵闹起来就会坏事了。”

“那只是个孩子啊。威胁他把钱交出来不就可以了吗?或者用你的蛮力抢过来也行啊。”

“威胁他的话,他如果哭了就会把人招来。直接抢的话,如果被他逃脱反而引起麻烦。”

“所以你就杀了他?仅仅为了那十二文钱?”

狩獭点了点头。

“为什么?当时你身上不是有钱吗?为什么还要骏良那十二文钱?”

“其实也没什么必要的。”

“那么,为什么?”

“也没什么原因。”

“不可能这么简单。你究竟是为何要杀一个孩子?”

狩獭有些厌倦地看着瑛庚。

“你们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反正你们认为我是不可能悔改的。对于我这么个随时被处死的人还有什么可问的!”

“我们有必要问清楚。”

渊雅说过,杀死一个幼小的孩子,一定有狩獭他自己的理由。只要能知道这个理由,那么就能找到拯救这种刁民的办法。同时,骏良的父亲也大声叫喊地问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的孩子。瑛庚至少得知道答案。

狩獭吃力地叹了口气。

“……一定要说出个理由的话,那大概是当时我想喝酒了吧。”

“那么用你自己身上的钱买酒不就行了吗?”

“但是又不是非喝不可。”

瑛庚不知狩獭在说什么,这时,狩獭继续说道,

“……我偶然经过那里时,知道了那小子手上有十二文钱。他和他妈妈是这么说的。在那之前,我经过了一家卖酒的小店,上面写着一杯酒十二文钱。我就突然想喝酒了,但是又不想花那十二文钱去喝。后来,知道了那小子正好手上有十二文钱。”

“然后呢?”

“正好十二文钱啊,怎么会这么凑巧,我是这么想的。”

瑛庚愕然了,如翕与率由也愕然地瞪大了双眼。

“……就是这样?就这么简单?”

率由显得有些狼狈地问道,狩獭厌烦地说,

“就是这样。……这只能怪那小子运气不好。”

说得那么平淡,仿佛事情与他无关一般。

这个男人已经无可救药了。狩獭无法明白自己的罪过,他甚至不愿意正视自己的罪过。他躲进“反正我只是个人渣”这个甲壳中,打算永远也不再探出头来。世上任何语言都已经无法教化他,甚至也无法从感情上伤到他。

瑛庚感觉心下黯淡。瑛庚等人感到迷惑的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忌讳杀人的反射。——但这个人心里没有。

狩獭与瑛庚等人之间,有一层如眼前的铁栏般厚实的隔层。瑛庚等人想要越过这个隔层是非常困难的,而狩獭则是根本不愿越过它。就像瑛庚等人忌讳铁栏对面的狩獭一般,狩獭也在轻蔑、憎恨着他面前的铁栏对面的瑛庚等人。

——这世上无法悔改的人是存在的。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这是个事实。同时,瑛庚感到他对这个男人期待着什么呢?他的罪状,以及他从始至终的各种行为,都在表示他是一个绝对不可教化的人。狩獭对这个社会怀有愤怒和憎恨。就像惠施一样,对教化的抵抗其实是一种复仇的方式。

其实,看看厚实的询问笔录,就能知道事情的结果。但是为什么瑛庚他们还是决定去见见他本人来确认他究竟是否可以被教化呢?仿佛那是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一般。

想着这些,率由低声说道,

“……三刺到此为止,三宥、三赦亦不在列。”

按道理说,是不会在犯人面前直接陈述司法的结论的。——但是。

“司刺找不到任何可以赦免的理由。”

这口吻仿佛是吐掉了某种涩苦的东西一般。也许率由在狩獭本人面前说这些,是想至少要刺痛他的哪怕是一根神经。

如翕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与率由同样苦涩的表情。

“典刑依罪状判处殊死之罪。”

“司刺没有异议。”

典刑和司刺的意见已经统一了。——瑛庚也必须作出决断。

一直睨视着他们的狩獭的眼中浮现出轻蔑的神色。他仿佛对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命运没有丝毫的畏惧。他像是嘲笑般地说“反正你们迟早要杀了我的”。最后还是说我不可饶恕,还是说对于一个无法理喻的禽兽,看着碍眼,所以去死吧。

——果然是这样!

瑛庚深深地叹了口气。

“狩獭的罪行已经非常清楚了,而且是旁人无法理喻的。但是,我不饶恕你所以我要杀了你——死刑可不是这么野蛮的手段。被害者家属的感情、百姓们的义愤、以及对于一个不可理喻的杀人犯的存在的不安感,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刑罚真的能只靠这些来左右运用吗?”

率由落下了他那略带着怯意的视线。

“主上停止了大辟,这是为了国家的理想。如果只是因为我们无法宽恕他这种私情而轻率的在此判处死刑,那么这将开出一个前例。也是在事实上复活了死刑,从国情上考虑也有导致死刑滥用的可能。虽然制止那种状况的发生也是司法的职责,但是以私情而做出前例,再以国情来导致死刑滥用,到时候真的能制止得了吗?”

但是,瑛庚降低了声调。

“对死刑的畏惧,实际是来源于我们内心深处对杀人的忌讳。与杀人者偿命——这种说法合情但不合理一样,惧怕杀人这种本能的反射也是不合理的。”

也正是如此,瑛庚他们才会这么想与狩獭见一面。如果狩獭表现出悔改的意思,那么瑛庚他们将不会采用死刑。

“这两者是一种不合理的本能。虽说人们可以理解为是人的私情,但是这个出于根源位置的本能反射相互组成了事物的内外两面,这也是法律的根本所在。不可杀人,不可虐民,这些都写在了天纲上,刑辟(即刑罚——译者注)之中有死刑存在,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

如翕疑惑着点了点头。

“其实刑辟自身也有相矛盾的地方。一方面说着不许杀人,一方面又说杀了他。一方面典刑把各条罪状罗列出来,另一方面司刺却又要来减免。刑辟本身就是一种摇摆不定的事物。仔细想想,上天决定的万事万物其实都是依照着这种规律来运行的。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而根据个别的案例来找寻与之适应的措施。”

“……上天”

率由叹了口气。瑛庚跟着点了点头。

“我们之前讨论时讲到过,不论是停止死刑还是复活死刑,都各有各的道理。判处死刑与畏惧死刑的权衡也是相等的。那么唯一能使我们作出决定的,就是狩獭他本身是不是可教化的这一点上——”

——但是,很不幸地。

瑛庚沉重地说道,这时狩獭突然插话了,

“我是不会悔改的。”

瑛庚突然抬起了双眼,狩獭那扭曲的脸进入了他的视线。他脸上仿佛透着某种揶揄的,让人看着不舒服的笑容。

“我绝不悔改。”

……是吗,瑛庚点了点头。

“真是非常遗憾……”

瑛庚说着,视线投向了典刑和司刺。

“——那么,我只有判死刑了。”

话刚出口,狩獭突然捧着肚子大笑了起来。仿佛是胜利者的大笑。但同时也能略感觉到一种挫败感。绝不容许共存的两样事物,如果将其全盘否定一并抹杀,从而抗拒现实,那么将狩獭除去,重新整顿这个世界,即是出于这种考虑。

瑛庚等人像是败下阵来一般垂着头。屋内被染成了朱红色。不知何时屋子里已经射入了强烈的夕阳。反射着阳光的铁栏投下的黑影延伸到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瑛庚他们拒绝了让狩獭继续存在。将狩獭除去后,这世界上将暂时不会有水火不相容的事态,国家将被重新整顿。——但是,这只不过是个开始。国家在倾斜。就像在一个倾斜的国家涌现出的妖魔一样,各种不调和的因素也会继续涌现出来。为了将这些破绽一一清除,人们将用尽各种办法来做出各种了断。

就这样崩溃下去。……不论是国家还是人民。

就这样低着头,瑛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如翕、率由也跟着站了起来。

留下铁栏对面放声大笑的犯人,他们就这么低着头,带着沉重的脚步离去了。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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